洋溪河边的堤原来是一条土路,高出河道和里面的村庄。小时候的夏天,最喜欢的就是在这条路上乘凉,和奶奶各自拿一张靠背竹椅、一把蒲扇,光阴的虚度在那时是真实的。蝉声似乎是无边无际的,像是从炎热里长出来,没完没了地提醒你时光的漫长。
土路上有一些小小的土洞,瞬间让我回到了当年:那个黑瘦而顽皮的孩子,和他所沉浸的游戏。
这些土洞是蝉的出生地,拇指大小的洞口,似乎深不见底。童年时,我常觉得沿着这个洞可以挖到地球的另一边去,其实最多也就筷子那么长的深度。
我们知道抓蝉有很多的方式,用得最多的就是一根竹竿,在顶端拉一个圆框,套上一个塑料袋,然后举到蝉的身后,一套;还有把面粉搅拌调匀,粘在竹竿上,然后去粘蝉;如果徒手去抓,基本上不会成功,除了那种刚刚脱壳而出、身上还有些湿漉漉的。
蝉像针一样中空的嘴可以刺入树体,吸食树液,而它的喧闹仿佛夏季的冠冕。我们抓来蝉,除了可以烤了吃它背部的两块精肉(那精肉在烘烤后芳香四溢,十分鲜美)之外,主要是挠雄蝉腹部的两块响板,就像挠痒痒一样,你一动手,它便会竭尽全力地歌唱,好像是得了痒痒病。
长大后查阅资料知道,它身体两侧有非常大的环形发声的器官,身体的中部是可以内外开合的圆盘。圆盘开合的速度很快,抖动的蝉鸣就是由此发出的。而我们的挠动便是让圆盘开合,这声音单调而固执,在音与音之间缺乏变化,听久了会让人烦躁。就是这样的声音,我们却有着把它制造出来的乐趣。
此刻,这条堤上绽开着的洞穴,仿佛凝视的眼睛,能够望见40多年前的那个孩子:用树枝或者铁棍撬开泥土,或把棍子伸进去,又小心翼翼提出来,便能得到蝉蛹。它会抓紧了树枝,而后就这样被拉出地面,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时它会退缩,那就需要更多的耐心了。
这时,它们潜伏在地下一般有2-3年了。而我的技艺在这种追猎中越来越娴熟,甚至能够从平整的地面判断洞穴的可能性。
抓来的蝉蛹用来干吗呢?养着,用鞋盒把它们装起来,在鞋盒里置放些树枝等物,供它们吮吸。有时候则让它们在桌面上比赛爬行,但昆虫并不能驯养,无非是本能地爬动,于孩子而言,这是一种玩乐。
这些蝉蛹,其实也就只能养上几天,当它挖开路面上的洞口,已经到了蜕变之际,它不是毛毛虫化蝶,而是脱壳。
它漫长的黑暗生涯里的故事,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有着详细的记载:它吸食树木根部的液体,用来维持生命。
它能够感受到寂寞和时光的枯燥吗?或许这并不重要。它用前爪把土挖开,光明照射进来,缓慢的生长让它储存了足够的能量,它蹒跚着,攀缘着,一般会选择在晚上,尤其在夏日的暴雨之后。
蝉蛹蜕壳需要潮湿、需要水,这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
那个年龄对很多事情都会漫不经心,但对看蝉蛹脱壳却有罕见的耐心:在昏黄的灯光下,它们会像在自然中一样,爬到一个高处。当蛹背上裂开一条黑色的罅隙时,蜕变开始,如花般绽放,这个过程漫长而奇异。蝉像是把自己解放了出来,从给予它多年保护的盔甲中脱离开来,像一种告别,像后来看科幻电影时的镜头。
当蝉的上半身到了空气中后,也许是感觉到了风的战栗,我们甚至能够感受到它的抖动。蝉倒置着,使自己柔软的双翼展开,对于这双翼而言,这是新生,之前一直束缚在铠甲之中。
我对于生命个体的敬畏是从这时开始的。这种观察让我知道某种隐秘而艰难的事物,像是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指示。但有些蝉是残废的,双翼会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展翅,这让我觉得沮丧。
蝉蜕能够入药,当时的药房会收,我们便会在树丛中寻找,多了就可以换糖吃。壳还趴在树上,轻飘飘的,似乎是一个已经逃逸的梦。刚刚脱壳的蝉是荏弱的,等着风慢慢把它的双翼吹硬,肤色吹成深色,然后它就可以展翅飞了。这个时候,你随便一扒拉,就能轻易抓到它。
我见过螳螂拖着蝉啃食的场景,也见过雀鸟叼着螳螂飞的场景,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场面没有见过。在村庄里玩耍的时候,觉得这一切相互间的攻击都是正常的,就像夏日里,蝉鸣就是盛夏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