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 ⑧

芦茨湾的前世今生

2025-06-13

夏 莲

五月初的一个雨夜,七点半左右,一叶末班渡船从七里泷钓台码头出发,除了船工,只搭载了一名少年。船抵芦茨渡口,少年背着包袱上岸,步行前往溪山深处。行至蟹坑口,他警觉,树丛中闪出一个光点,在随后途经的溪边、山坡边、坟地里,始终不远不近地相随,他虽有些纳闷和忐忑,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赶着路。

这是发生于几十年前的一个真实场景,少年是年轻时的我父亲。听他口述,我不禁想起《太平广记》中的“双圣灯”,“其见者乃是虎目光也”,莫名紧张起来。要说这荒山野岭、黑灯瞎火的,有猛兽夜行,也不算天方夜谭。纵使这光点仅有一个而非一双,兴许是距离模糊了视线;再者,没准碰到一只“独眼龙”老虎呢?

父亲的芦茨历险记

那年,父亲下乡插队到桐庐不久,被征调去芦茨东南方向的长洲村完成一项任务:架设高压铁塔线。时间已过子时,经茆坪、石舍,来到茶叶坑村的一个亭子边歇脚,那“光点”亦在其中。这才发现,原来是另一名被征调来架线的知青,也在打着手电赶路。

三四个无处落脚的路人在亭子里席地而卧,得知父亲要去长洲,还有十里路,沿途荒无人烟,劝他先住下,天亮再走。另一名知青就此歇下,父亲却执意赶路。从芦茨渡口到长洲,全程数十里的路走走歇歇,共花了七八个小时,次日凌晨三点左右才赶到农户家。农户说父亲胆子太大了,他们绝不敢走夜路——更何况孤身一人,这里曾有盗匪出没。

父亲这段“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往事,有一种武松过景阳冈式的孤勇,也令我产生对芦茨的最初印象:深山野墺,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芦茨村原属芦茨乡,后撤并芦茨乡归入桐庐县富春江镇。在我的认知里,“芦茨”泛指富春江水库东南方向溪山之间的广大区域。

后来,父亲在镇上工作。大约在他与母亲成婚那年,桐庐籍画家叶浅予经实地采风,数易其稿,终于完成《富春山居新图》,向创作《富春山居图》的元代画家黄公望致敬。芦茨这块富春江畔的璞玉,显然是其中一道别致的风景。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清人刘嗣绾笔下的无声诗与有声画,引多少诗画家于桐庐江上流连。除了《富春山居新图》,叶浅予还专门创作了《芦茨》。当代国画大师李可染的《家家都在画屏中》、罗铭的《芦茨溪归筏》、陈秋草的《芦茨乡的晴秋》,也都取材于芦茨。

芦茨灵秀天然,野趣横生,都可以入画了,怎会不美?然则恰如《论语·八佾》所说,“尽美矣,未尽善焉”。要把这老天爷赏饭吃的资源给盘活,才算得上“尽善尽美”。

我的春游记忆

父亲与同事骆伯交好,如今两家的后代都从父辈工作的富春江镇走出来,在杭州市区安家立业,仍偶有联系。若干年前,我去骆伯的女儿家做客,骆姐拿出一本她老师主编的书,说其中有我学生时代的作文。原来是一篇写白云源的游记,当时参加征文,有幸拔得头筹,又被眼尖的记者捕捉到,引用到了讲白云源的篇章里。

听父亲讲,往芦茨深山里走,经过一座桥,左边是白云源,右边是芦茨湾——这是20世纪60年代富春江水电站建成后,因水位抬高而形成的湖湾。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很好地区分这两地,当初肯定糅杂在一起写了。骆姐和我一样,脑海中只知道“芦茨那一片”,没法准确地划分此疆彼界。网上还说,白云源是芦茨溪的雅称。

我在镇上接受义务教育,学校春游或秋游的目的地,万变不离芦茨。小学里学过一篇题为《鸬鹚》的课文,对于这种用来捕鱼的水鸟,生长于江边的我们并不陌生,而且“鸬鹚”正是“芦茨”的原名,从这个名字,可以想见两岸芦苇丛生、渔民安居乐业的原始风貌。

深山峡谷中满开的映山红,让我对春游的记忆最深。从位于镇中心的学校出发,单程步行一个多小时,横穿富春江水电站大坝,再沿着山边公路往南走,秀美山溪徐徐展现于眼前。芦茨湾(白云源)是旖旎风光的精华所在,山泉、溪流、瀑布、深潭各具特色。

这里的山泉,常被镇上居民接入一只只带盖子的手提塑料桶里,载回家当作饮用水。父亲当年骑车,一趟能载五桶,车筐里放一桶,车后座绑四桶。我那时也曾骑着尺寸小一码的自行车跟去,用尺寸小一码的塑料桶接水,虽然搬运得不多,却自有一番乐趣。

这里的溪流,既可远观,又可近玩。郊游至此,在溪滩上摊开塑料垫,把零食从书包里倒出来,边吃边聊边玩,是我们课业之余的欢乐时光。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去体验流水漾过,那种惬意可以把许多烦恼濯清。

这里的瀑布极负盛名,当地人如数家珍地说,我们这儿不仅有黄山的迎客松,还有黄果树和庐山那样的“飞流直下”。水流有的湍急,有的平缓,身临其境,心底的波澜都会随它而去。

这里的潭有深有浅,有的潭底结满厚厚的一层青苔,潭水也被染成绿色,青青弥望,直追梅雨潭。若想游泳消暑,不妨找一个深浅适合自己水性的潭,仿佛拥有了任君畅游的私家泳池。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升,休闲意识与日俱增。起初只是富春江镇上或周边民众来芦茨游玩,步行或骑车即可至;渐渐地,这里迎来的不乏外县市乃至外省的小汽车或大巴车。此后听说,天气好时,想在芦茨找一个“私家泳池”,不那么容易了。用母亲的话讲,盛夏季节,来这儿戏水的人,“下饺子似的”。

从遛个弯儿,到住几晚

山溪性河流逢洪水期,就会陡然涨落,霎时变得凶猛。2009年8月,桐庐县新合乡乡长、副乡长在组织抗台工作途中,遇道路坍塌,不幸于芦茨湾被水冲走。杭州作家陈博君为此写有《芦茨湾的呼唤》,同名电影于2010年上映,片头就能看到“芦茨村”的蓝底白字路牌。

提起当年为写《芦茨湾的呼唤》去实地采访、搜集素材的经历,陈博君侃侃而谈:“那边自然环境不错,但当时感觉还有点落后,交通状况也一般。前不久又去过这些地方,是去采风、旅游的,发现环境更好了,休闲旅游业也都发展了。”

像2009年那次台风、特大暴雨,实属百年一遇。风和日丽之时,芦茨以温润如玉之姿招揽游客,迎客松旁车船不息。不像本地人多是带些零食来郊游,外地游客多了,便有就餐需求,当天来不及返程的,还需要住宿,想要深度游的,可能不止住宿一晚。正可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一带的饭店,尤其是民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就在《芦茨湾的呼唤》上映的同年,富春江镇决定,将富春江支流芦茨溪沿岸相连的芦茨、茆坪、石舍三个行政村,作为“风情小镇”的创建片区,其中后两村为保存较好的古村落,村内保留着大量的古建筑。我曾特意造访过茆坪村的胡氏宗祠。

2012年9月,浙江省政府批准同意成立全省首个慢生活体验区——桐庐县富春江(芦茨)乡村慢生活体验区。芦茨村以民宿为主导产业,茆坪村聚焦历史非遗,石舍村发展文创产业,三村在产业布局上实现了精准的差异化互补。

芦茨村蟹坑口青龙坞,便是众多小众山坞民宿的聚集地。走过溪谷深处的吊桥,沿木栈道一路向上,方能一睹坐落于此的某家民宿的真容。该民宿品牌创始人、主理人李梅打趣道,在此间,有如身处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中,看迢迢高山、悬崖溪水,她每天进出,觉得像极了画里的驴子。

李梅的另一个身份,是杭州市书法家协会会员。她运用自己书法绘画的特长,为民宿餐厅每桌手写一张菜单。住店客人在她的带领下写画制作手提灯和扇子,通过这些为民宿增添文化属性的小细节,充分感受中华传统文化和桐庐在地文化的魅力。

2024年5月,李梅被杭州市委宣传部任命为文化特派员,由杭州市书法家协会派驻至富春江镇芦茨村。经调研,李梅发现,村民对优质文化服务有着强烈需求。把个人的爱好和特长结合到民宿经营当中,李梅受益颇多。她把这个受益点分享给芦茨村的民宿主们,并进行书法创作培训和指导,提供精准服务。

“文化特派员,需要全方位使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能力,甚至超出自己专业范畴的事也要去做,好在有党和政府的力量在后面支持。”李梅准备借桐庐建县1800周年的机会做个展览,发动学员积极参与,宣扬富春江文化和芦茨文化风情。

芦茨湾口迎客松

钱塘江上游富春江七里泷口,屹立着一座水电站,大坝南侧的水库右岸延伸出一条溪流,名曰芦茨溪,与严子陵钓台隔江相望。北宋景祐元年(1034),睦州知州范仲淹来此探访唐代诗人方干旧居,题诗曰“子陵台下白云村”。芦茨被打上“方干故里”的烙印。

方干《君不来》诗云:“去时初种庭前树,树已胜巢人未归。”这棵树竟被有心人找到了原型,那就是位于芦茨江湾小山头上的一棵马尾松,形如挥手,状如华盖,当地人认为它可媲美黄山的迎客松。2015年,它被评为“浙江十大树王”之一。

古有芦茨十景:高山瀑布、下湾渔唱、孤屿停云、暮鼓晨钟、唐松迎客、玉阶古桥、双溪流月、凤山夕照、清芬高阁、盘山石壁。由于大坝蓄水侧水位的抬升,今人所见的芦茨风光,与古人已有很大不同,现在的芦茨十景为:远眺钓台、白云飞瀑、下湾渔唱、唐松迎客、盘山石壁、清芬长亭、风雅广场、陈公古寺、芦溪嬉水、土屋风情。这棵据说已挺立千年的迎客松,堪称这陵谷沧桑的见证者。

当地相传,新中国成立时,一支国民党败兵溃退至芦茨湾,屯扎在迎客松下。时遇天寒地冻,看着松油外溢的迎客松,士兵欲砍树烧火,用以取暖。多亏芦茨湾老人徐宝娜挺身而出,带领村民苦苦恳求,才让这棵古树幸免于难。

迎客松经历过很多劫难,最终都被当地百姓保护了下来。至于它的“兄弟姐妹”们,有的和它有着相似的幸运,有的则各有各的不幸。芦茨村因为位置偏僻,曾是穷得叮当响的落后村,20世纪90年代以前,村民主要靠砍树卖木材、烧木炭为生,山上见不到成片的树。这样的富春山,黄公望见了都得惊掉画笔。

越穷就越是砍树,越砍树就越是穷,芦茨村一度陷入恶性循环,走了弯路,吃尽苦头。20世纪90年代末,富春江镇从砍树烧炭的阵痛中走出来,镇村两级启动封山育林,春风又绿富春山。

随后,结合桐庐县的“五水共治”工作,富春江镇把重点放在保护芦茨溪的一湾碧水上,在桐庐县建设首个“污水零直排区”示范镇。我小时候,镇上除了水电设备厂,还有造纸厂、马铁厂、服装厂等,水质不容乐观。后来,造纸厂等污染大户关停,近年富春江入选首批省级美丽河湖优秀案例,其中少不了“治水”的功劳。

环境是一面镜子,你保护它,它回馈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实现了境界的跃升,原本粗放型的敲骨吸髓,转变为集约式的互惠互利。山水与人,实为命运共同体,合则两利,斗则俱伤。谁谓草木无情?实则万物有灵。当初被芦茨人保护下来的迎客松,或许也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一方子民。

望山见水,记住乡愁

前不久,我回富春江镇上的老房子住了一晚。小镇的夜晚自带沉静的气质,联想到几公里之外,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正在芦茨诗意栖居,我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芦茨于2004年5月并入富春江镇,此前,我对它的印象是小镇周边的一个郊游地,而此后,则越来越有了“共同体”的感觉。

我们镇的高速公路入口边曾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全国千强乡镇”。在现代化建设中,始终会遇到一个基本矛盾,这就是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的矛盾。在很多人看来,这个矛盾是难以协调的。习近平总书记很早就用“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生动阐明了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辩证关系,于2005年8月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重要理念。

提出这个理念绝非偶然。在这以前,在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的直接推动下,从2003年6月开始,在浙江全省启动了“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即“千万工程”),计划花五年时间,从全省4万个村庄中选择1万个左右的行政村进行全面整治,把其中1000个左右的中心村建成全面小康示范村。由此开启了全面奔小康与改善农村生态环境、提高农民生活质量并举的美丽乡村建设。

四个五年过去了,身为普通市民,我并不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大政方针的贯彻情况。但我知道,身边天更蓝了,山更绿了,水更清了,环境更优美了,人们更富裕了。就连城市也融入大自然,身居其中的我们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来杭州市区读书工作后,加上父母也在杭安居养老,我很少再回小镇去,却时不时在媒体报道中瞥见家乡的影子,像与远方老友偶通音信,我们知根知底,潜意识里念念不忘。可我怯于表达,她也不会知道,我曾多少次在看见她的讯息时心弦一动,为她闯入我的念想而百感交集。

那年沿着芦茨、茆坪、石舍摸黑独行的父亲不会知道,蟹坑口的树丛中出现光点的那个方向,成了乡村民宿的绝佳选址,他途经的这条路上,已被旅游业点亮万家灯火。那年在芦茨春游的我不会知道,这滋润我成长的江水和溪水,背后有着环保人士的接力守护,保住绿水青山,便能解锁金山银山。

这一切,却被芦茨迎客松尽收眼底,恍若见它以惯看秋月春风的姿态回眸一笑。它知道,我们的故事从来不在针尖麦芒之下,而在赠人玫瑰的余香里,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