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虎头岩
理公塔
西泠饭店老照片
理公床
理公岩记
《淳祐临安志》 虎头岩
《淳祐临安志》理公岩
徐 骏
《三体·死神永生》中，罗辑将地球文明的精华刻在冥王星的岩石上，试图保留人类文明的最后痕迹，最终还是被“二维化”。不过在现实世界里，岩石上的历史痕迹确实可以留存很久。
经常实地探寻历史遗迹的人，会发现百年建筑消失了，千年树木还在，千年树木消失了，万年的石头还在。石头上凝固着的故事痕迹，仿佛能透视时空，一眼万年。
杭州西湖周边有许多这样的石头，如从“秦始皇缆船石”到“大佛头”，宝石山麓这块记录着杭州最古老故事的岩石；下天竺寺后山有块刻着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转生”之三生石等。还有几块这样的古老岩石，均处核心景区，却藏着鲜为人知之谜，如栖霞岭的虎头岩和飞来峰的理公岩。
一块令皇帝不安的石头
虎头岩曾是西湖边一块令大宋皇帝都忐忑不安的大石头，也是杭州唯一一块由皇帝下令凿去原形的天然巨岩。
南宋淳祐、咸淳两部《临安志》记载：“虎头岩在钱塘门外，介于宝岩、定业寺后山。葛澧《钱塘帝都赋》云：‘峰曰卓笔，岩则虎头。’故老传云，此山旧有岩石突出如虎头。吴越王纳土后，望气者云，杭州西湖有虎头山形胜，命凿之。”
此记载中有几个疑问——为什么要凿？谁下令凿的？虎头岩的确切位置在何处？
按《西湖游览志》上的解释，“虎头山形胜”代表此处有“王气”，是出“王”之地。这不奇怪，杭州曾是吴越国国都，三世五任钱王坐镇于此统辖该国。而国归大宋后，这“王气”就不能再有了，便“命凿之”。至于谁“命”的，历史上有各种说法，说宋太祖、宋徽宗、宋高宗的都有，甚至传说是赵构被梦中的猛虎所惊而下令凿之。
按明代《西湖游览志》和《古今游名山记》的说法，当时下令凿岩的是“宋艺祖”，即那位自创太祖长拳，“武艺高强”的宋太祖赵匡胤。而据南宋两部《临安志》记载，虎头岩是“吴越王纳土后”被凿的，此时宋太祖已去世，接收“吴越王纳土”的是宋太宗赵光义，所以他也完全有可能秉承其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意，下令凿去杭州西湖边吴越国遗留的“王气”。
作为南宋第一任皇帝的宋高宗赵构，迁都杭州后，如果发现这一吴越故都的“王气形胜”仍赫然伫立在西湖边，难免也会感到不安，也有“命凿之”的可能。所以究竟是哪位大宋皇帝下令凿掉虎头岩，至今还是个谜。
虎头岩不管在哪位皇帝手上被凿，距今至少也有近千年。然而岩石的形状可变，但不会消失。那么被“毁容”的虎头岩在西湖边的哪个位置呢？
宋代志书记载：“虎头岩在钱塘门外，介于宝岩、定业寺后山”。“钱塘门外”应该就在西湖北山，“宝岩”“定业”二寺无明确定位，不过根据《西湖游览志》《古今游名山记》《杭州府志》等志书的描述，虎头岩位于葛岭西靠近栖霞岭处，即西泠桥东北方向的山坡上，其西侧即凤林寺，所以此山也称凤林山。
有意思的是，虎头岩被凿后，岩下曾先后建起多位名人的祠墓，这些名人墓庙也为确定虎头岩位置，提供了依据。史载南宋虎头岩下曾有座嘉德永寿讲寺，为宋理宗岳母秦国夫人毛氏的墓庙，该庙后改作洪忠宣公祠，这座祠在民国的地图上还能见到，即位于西泠桥东北侧，与上述记载相吻合。
按照这个方位寻找虎头岩，发现在香格里拉饭店东楼，即原西泠饭店的北面，赫然耸立着一座高约20米，宽约三四十米的高大山岩，岩石上隐隐然有斧凿痕迹，岩壁西侧有座较为突出的直立悬崖，隐于树木丛中。
站在这个悬崖上，如没有树木和楼房的遮挡，可俯瞰整个西湖，同样，如老照片所示，以前从湖上仰望此处，这座悬崖也格外醒目，杭人称其为“断龙头”，这是西湖山水一个非常特别的交接处。
写过“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南宋诗人叶绍翁，在其《四朝闻见录》中描写此处地形：“武林本曰虎林，唐避帝讳，故曰武林……山自天目而来，为灵隐后山，顿伏至仪王墓后，若虎昂首，颔下隐隐有斧凿痕”，这“仪王墓后”即虎头岩。
按叶绍翁的说法，虎头岩是武林山自灵隐东延至西湖边的一个“昂首停顿”，然后一支余脉潜入湖底，再从东南方隆起，形成了孤山岛，另一支即东北方向的宝石山嵌入杭城。灵隐武林山为杭州先民的发源地，杭人从山中走出后，东跨西湖而建城，这虎头岩其实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地标。
虎头岩下的故事
当年凿掉虎头岩是为了消除此处所谓的“王气”，而后来还真有位“王”葬于岩下，即宋太祖的玄孙赵仲湜。
此人大有来头，他曾经甚至有机会成为南宋第一任皇帝。靖康之难时，群龙无首，当时众将要拥赵仲湜为帝，却被他坚拒，说：“自有真主。”后康王赵构在南京称帝，赵仲湜率众前往拜谒，得到了赵构的高度信任和敬重，死后追封仪王。
当时帝王将相的墓园旁一般都建有墓庙，也称功德寺，内供灵位，以便后代祭祀。仪王墓旁的墓庙名为显明寺。鲜为人知的是，这座虎头岩下的显明寺，还差点变成岳庙，即祭祀岳飞的功德寺。
据岳飞孙子岳珂的《金佗续编》记载，最初岳飞迁葬于栖霞岭，墓建成后，朝廷赐庙时，曾出过一桩乌龙。南宋绍兴三十二年（1162），礼葬岳飞后，其孙岳甫（岳云长子）在附近的虎头岩下找到一座寺院，即显明寺，该寺别无田产，离岳飞墓又近。岳甫没有调查仔细便立即上报朝廷，请求将显明寺赐为祭祀岳飞的功德寺。宋孝宗下旨批准，并赐额“褒忠衍福寺”。
本来一切顺利，可没想到安庆军节度使赵士篯不答应了，因为显明寺就是其父赵仲湜的功德寺，如果变作岳庙，每到祭祀时节，让仪王后人如何拜祭？可圣旨已下，只能向朝廷申述，请岳家另选寺院。
于是圣旨又下，令岳家再选功德寺。此后岳家好长时间没能完成此事，直到岳珂（岳霖之子）出马，就在岳飞墓旁，勘定了一座无门堂僧舍，只有地基和几间破屋的下智果寺，并愿自行买田修建和请僧供祭，才定下了现在的岳庙。
虎头岩下还有南宋音律名家、著名词人施岳之墓，不过更有名的是洪皓的墓祠，即洪忠宣公祠。
洪皓被称作南宋之苏武，他在建炎三年（1129）出使金国，结果被流放至冷山并扣留十五年。这期间面对金朝的威逼利诱，洪皓始终坚韧不屈，备尝艰辛。被赦归后，宋高宗赞其曰：“卿忠贯日月，志不忘君，虽苏武不能过”，赐其宅于虎头岩下。洪皓去世后谥号忠宣，并于其宅建祠。
民国时期洪忠宣公祠虽已破败，但依然留存，其旁沿湖一带多为新兴民族资本家的山庄别墅。其中紧邻洪忠宣公祠的是上海泰和洋行买办、广东籍富商劳敬修的别墅及其家族墓园，从西湖边一直上延至山坡上。
消失的“岩下望湖”与“湖上见岩”
1929年首届西湖博览会后，劳敬修长子劳儆安与人合伙，将虎头岩下的劳庄改建成四层楼的西泠饭店，成为当时杭州一家配置较为先进的高档旅馆，很多中外名人曾下榻于此。
1956年，因外交需要，在原凤林寺、蝶来饭店一带兴建了杭州饭店（1988年更名为杭州香格里拉饭店）接待外宾。1962年又拆除了西泠饭店，在原址修建了七层楼的西泠宾馆，成为杭州饭店的东楼，比西泠饭店整整高了三层。
很多人指出，西泠桥北这座七层楼的庞然大物，建在原本不高的山腰上，显得十分突兀，与西湖山水极不协调，并完全挡住了后面的虎头岩——这也是西湖边这块有故事的巨岩，后来鲜为人知的主要原因。
现杭州饭店东楼（原西泠宾馆）又重新修缮，根据杭州市政府在西湖申遗中的承诺，拆除了顶上两层，看上去比以前和谐了许多。但因树木及地势原因，“岩下望湖”与“湖上见岩”仍无法完全恢复。
在民国西湖导游书《西湖一朵花》中，提到过当时五个最佳登高望湖点，其分别为：湖东西园茶楼上、湖北葛岭初阳台上、西山南北高峰巅、烟霞洞吸江亭上和湖北虎头岩下的劳氏墓亭上（现杭州饭店东楼前）。
其实如果没有树木的遮挡，从虎头岩上俯瞰西湖更能尽览胜景，这点前人也早已领略。至今虎头岩上还留有一处神秘的大型庄园遗迹，掩隐在杂草丛中，有蜿蜒的石阶、整齐的石基和围墙、石门等，从虎头岩顶一直绵延至岭巅，背后即是通往栖霞岭南麓的游步道。
此处风景绝佳，外湖、里湖、后湖及白、苏二堤尽收眼底。岩上南北各立有一块名为“丹邱别墅”的界碑，推测应为清末民初的建筑，但未能查到记载，不知当初何人能在虎头岩上建房。
扑朔迷离理公岩
与“西湖端”的虎头岩相对应，武林山的“灵隐端”也有块有故事的神秘岩石，即飞来峰的理公岩。
飞来峰前的理公塔大家一眼就能见到，而理公岩在哪？就算专职导游也未必知晓，因为理公岩很可能就不是一块具体的岩石，而是构成某个岩洞的整座山岩。
理公塔是灵隐开山祖师天竺僧慧理埋骨之地，而理公岩则是慧理当初云游至杭结庐之地，即在此开创了杭州的佛教，也是其修行及圆寂处，此处有飞来峰最古老的造像与最精美的摩崖石刻。
《淳祐临安志》载：“天竺山灵鹫院法堂后有理公岩在焉。陆羽记云：‘晋慧理宴息于下，岩下通人往来，后有僧于岩上周回镌小罗汉佛菩萨像。’慈云法师自葺居天竺寺十有三年，访慧理之禅岩，吊客儿之山馆是也。”《咸淳临安志》续：“近主僧行果始作阁道属之岩中，以祠理公。”
据此记载，理公岩在当时的灵鹫院法堂后。灵鹫院又称灵鹫兴圣寺，按《咸淳临安志》记载在下天竺北，即苏东坡诗句中“灵隐前，天竺后，两涧春淙一灵鹫”之地，现为青林洞东侧的空地。而文中的“客儿”即谢灵运，据说其少年时曾寄居于灵隐。
宋《武林西湖高僧事略》载，当年慧理来到飞来峰便卓锡于此，“师即地建两刹，先灵鹫，后灵隐，常宴坐岩中，因号理公岩。”可见当年此处的灵鹫寺比灵隐寺更早，是杭州第一座佛寺，可惜早已无存，而离此最近的山岩依然耸立，便是西侧的青林洞，即理公岩。
《西湖游览志》也称：“青林洞一名理公岩，岩扉深杳，寒栗侵肌，暑游最快”。可奇怪的是，淳祐、咸淳两部《临安志》里都将青林岩与理公岩分列，似乎又不是同一山岩，也有史料说理公岩在龙泓洞口或理公塔后，使这座与杭州佛教发源地息息相关的山岩之定位，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不过根据青林洞内外的造像与石刻，推断这就是古老的理公岩，还是较为靠谱的。陆羽所说岩上刻有“小罗汉佛菩萨像”，说明飞来峰造像至少唐以前就有了，但因题记剥蚀无法考证。而有可辨最早年代题记的飞来峰造像，就在青林洞内。
青林洞是飞来峰东麓最大的石灰岩溶洞，顾夷吾《山川记》称“其上皆槠桂，凌冬不凋”，故名“青林”，又因其洞口朝东，每天迎接第一缕旭日曙光，也称射旭洞；还因洞口大张，状若虎口，俗称老虎洞。
《武林灵隐寺志》描写此洞：“射旭洞，一名青林岩，即理公岩，有唐（元）杨遵篆书三大字见石隙，乃理公燕寂之处……内视则岩可树百椽屋，藤萝联络，峰有石纵横，无愧署书‘八面玲珑’四字也。”
这“八面玲珑”的青林洞内，最引人注目的是近洞口处的一张两米多长的“理公石床”，由悬空的凹形天然石壁构成，石床表面已被摸得乌黑发亮，里端一字排开凿有十八尊小罗汉像，据说这就是当年慧理“宴息”处，民间传说济公偷吃狗肉时也常躺于此床，所以也称“济公床”。
洞内离石床没几步远的石壁上，有一组龛型不大的西方三圣造像，三尊佛头部皆毁，但莲座、火焰纹、头光、背光及袈裟等还较完整，左侧题记中的镌刻纪年为五代后周广顺元年（951），这就是飞来峰有可辨题记的、年代最早的造像。
而就算这组“有据可查”的最早造像，离东晋咸和三年（328）慧理来此，也过了623年。那么有没有更明显的印记来佐证青林洞即理公岩呢？
“石隙”中的《理公岩记》
《灵隐寺志》中误作为“唐”的元书法家杨遵“见石隙”的“理公岩”三字，并未在青林洞内外的“石隙”中找到，而据说更为隐蔽的另一元代书法家周伯温的《理公岩记》，却依照前人留下的线索，真的在“石隙”中找到了。
周伯温的《理公岩记》被称作飞来峰摩崖题刻中的“稀世书法珍品”，是飞来峰比较罕见的大幅篆书石刻，被人评价为气势磅礴，骨气丰匀，用笔平稳端凝，法度谨严，于稳定之中见飘逸舒展之态。近代学者马一浮先生极为推崇周伯温的书法，将此摩崖石刻视为学写篆书的理想范本。
可能是为了能长久保存，这1米5宽、2米多长的《理公岩记》，居然刻在两座高耸巨岩缝隙中的一块坐西面东的岩壁上方，导致后来近两百年不为人知。直至明嘉靖年间，学者郎瑛、叶彬才“攀萝剔藓”发现此石刻，惊喜不已，视为“尤物”，并在其后分别留下题跋。不过这些题跋仍旧刻在这个隐秘处，不知者还是很难发现。
清咸丰三年（1853），热心人出现了。金石家胡震、钱松好不容易也发现了慕名已久的《理公岩记》，为了便于后人寻找，在青林洞主洞南侧一个偏洞内，一面被称作“济公掌印”的巨大岩壁中间，刻下了“元周伯温摩崖入辟（壁）五步”十个字，引导后人寻此题刻。
所谓“入壁”就是从“济公掌印”右下角的一个豁口钻入，然后在狭窄的岩缝中真的只“爬”五步（2米多），再左转抬头，那龛保存较为完整的“稀世书法珍品”赫然嵌于头顶崖壁上。
书于元至正十八年（1358），共计二百十一字的《理公岩记》，主要记述了僧人慧炬和元帅伯颜修葺灵鹫寺，并在理公岩开凿佛像的事迹。同时，周伯温还在离此不远的“三生石”上书写了《三生石题名》，其中说：“是日，就谒观堂菩萨慧炬，篆理公新岩记”。
根据《理公岩记》的内容及其所处位置，可基本推断至少从元代开始，理公岩就已定位在青林洞这个区域，但并未特指某块岩石，而是将开山者“理公”之名，凝固于整座鬼斧神工般的巍巍山岩。
城言城语
李郁葱
西湖边的虎头岩与理公岩，现在少有人知，徐骏从时间中把它们打捞了出来：原来在它们的身上，沉淀着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蕴。
虎头岩以其形似猛虎的独特外形，在岁月中留下诸多神秘传说，可以从中读到杭州这座城市的沧桑；理公岩是佛教文化在西湖边的见证，洞内的佛教石刻造像，历经岁月洗礼，依然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息。
当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审视虎头岩与理公岩时，会发现它们就像是两艘光阴之舟：浮浮沉沉，却时隐时现，它们并不相关，但共同构成了西湖边独特的文化景观。它们是自然的杰作，也见证着杭州的历史和文化。
两块石头的旅行，述说着西湖的历史。
石头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