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第开放,生生不息

那是妈妈心头唯一的诗意和浪漫,也是故乡百姓朴实、坚韧,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生动写照。

2025-06-06

《蜀葵戏猫图》

袁明华

芒种节气忙收忙种,是四季田间劳作的小高潮,也是植物文化最丰富的节气之一。我们平时不太去关注的挺水植物梭鱼草和再力花甚是好看,石菖蒲此时碧绿青翠,其剑叶配扎艾草吊挂于门户以“斩千邪”,是端午节的标配。陆地上,石楠、乌桕、牡荆、无患子、杜英、女贞、黄山栾树和下一个节气的主角中国梧桐——青桐,都簇起了顶生花序;地面上草本玉簪花、凤仙花、虞美人,木本金丝桃、栀子花、绣球花,四处竞相开放;咖啡馆门口的爬藤凌霄花,公园里高大的广玉兰,高速公路两旁和河岸上、墙角边密集绽放的灌木夹竹桃,都进入了耀眼的高光时刻,江南大地姹紫嫣红,尽显自然之妙。

而农民出身的我,最喜两种地地道道的民间植物,蜀葵和木槿,浪漫而不失质朴,质朴而不失深情,深情而富有乡野气息,而其乡野气息又不失高贵,骨子里有相通之处,由此敬佩而膜拜。而且它俩都在芒种节气进入盛花期,因此在《植物先生》系列作品中,我将其收纳为芒种节气的代表性植物。

蜀葵和木槿,前者是草本植物,后者是木本植物,但两者同属锦葵目锦葵科植物,说明它们在植物分类学上有亲缘关系‌。其花朵都有向阳开的特征,只不过没有向日葵那么明显;都有单瓣和复瓣两种花型,而且都有红、白、粉、黄、紫、黑紫等多种颜色;尤其神奇的是,就每一朵花来说都有朝开暮落的特点,但对整个植株而言,花期非常长,在三到四个乃至五个节气内,其花序自下而上次第开放,生生不息。

心头唯一的诗意

我儿时,故乡李家桥,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拿木槿植绿篱,我们称其为槿树。我家种的槿树,开红白两种单瓣钟形小花,我就喜欢这种单瓣的,简单、纯净。槿树的生命力非常强大,枝叶茂盛,整堵篱笆墙密不透风。

对于乡下人来说,实用的就是这个叶子。尤其在盛夏,我妈每天傍晚从地里劳作回家,做好晚饭,就去篱笆墙摘槿树叶放脸盆里揉汁洗头,洗出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洗过了,晚饭吃得就香。吃过晚饭到螺蛳桥上去乘凉,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充满了甜蜜的清香和满满的幸福感。

如今看见木槿花,我总是想起我妈那一头晒不枯的油亮黑发,那是苦难年代我妈心头唯一的诗意和浪漫,也是故乡百姓朴实、坚韧,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生动写照。

其实我们这一代的女性年轻时也大都经历过的。我同学卷儿毛说: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洗头发,洗好非常滑爽,比现代各种高档品牌洗发水强多了,那才是超级天然洗发护发上品。

广为传播的中国花卉

与槿树叶的实用相比,老百姓喜欢蜀葵,更多在于其观赏价值,富有象征意义。

蜀葵植株,一根茎直立向上,没有分枝。初花期,花苞似芝麻,随着挺立于茎上的一串串花蕾自下而上次第绽放,便有了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寓意。

蜀葵进入盛花期的日子恰好遇上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因此在民间蜀葵花又被称为“端午花”。端午节是江南民间春夏最热闹的节日,百姓在忙收忙种的繁忙时节,同时忙着组织轰轰烈烈的龙舟竞渡活动。端午节当天,村里百姓倾巢而出,要的就是这种斗志和力量。而端午花的节节向上正好象征了这份斗志和力量,姹紫嫣红的斑斓色彩又正好渲染了蒸蒸日上的火热氛围,人们从端午花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讨个好彩头,粽子也吃得特别香。

喜欢植物的城里人对蜀葵也并不陌生。

杭州的各类植物园和公园,包括居民住宅小区,普遍喜欢做花境建设,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花境都喜欢点缀蜀葵。

历史上,南宋著名画家毛益的《蜀葵戏猫图》(现藏于日本奈良大和文化馆),将蜀葵的娇美和猫儿的顽皮刻画得惟妙惟肖,是稀世珍品。如今杭州人喜欢撸猫,恐怕也是有传统的。

出版于清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的《花镜》,是我国较早的园艺学专著,作者陈淏子,文史记载虽少,身世朦胧,籍贯也不详,但他晚年隐居于西湖边,自号西湖花隐翁,对西湖边的花花草草颇有研究,《花镜》也著成于西湖边。他在《花镜》一书中详尽介绍了蜀葵,并率先提出了蜀葵的出身:“蜀葵……来自西蜀,今皆有之。”蜀葵是四川的故乡花,在四川植物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近二十年,我走遍了七大洲四大洋,发现蜀葵已成为世界范围内分布最广的中国花卉之一,比珍稀孑遗植物银杏树和水杉树传播得更广。除却南极洲和北冰洋,世界各地都能看到蜀葵的身影。

你可以设想一下,当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到寒冷的西伯利亚,从北美洲的加拿大到南美洲的阿根廷,从加勒比海到波罗的海,从苏格兰高地到日本乡间,到处都能看到这种来自中国的植物,而且世界各国都保留了蜀葵的原名,这时你会有何感想?

那年在意大利威尼斯,当我进入布拉诺岛(Burano)时,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绽放着蜀葵花,节节向上的蜀葵花和色彩缤纷的墙面相映成趣,布拉诺岛因此被誉为彩虹岛。那一刻我心头确实是起了电光石火之感,仿佛回到了故乡的端午节,贡多拉幻变成了龙舟,亲切感油然而生,不由肃然起敬。

进入艺术殿堂的“丝路之花”

蜀葵是敦煌壁画中与莲花媲美的佛教名花,也是历代皇家园林中的主角之一。从汉武帝的上林苑、曹操的铜雀台、梁元帝的湘东苑,到隋炀帝的洛阳西苑、唐太宗的东都苑,从宋徽宗的华阳宫到南宋皇家园林德寿宫,直到清朝的圆明园,无不闪耀着蜀葵的倩影。

而在世界,蜀葵走进了一大批艺术大师的笔端,比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代表丢勒,威尼斯画派代表提香,巴洛克风格代表鲁本斯,以及活跃于19世纪下半叶的印象派代表人物莫奈、雷诺阿、塞尚、梵高等等,几乎涵盖了不同阶段不同艺术流派的所有大师。梵高的《蜀葵》和《鸢尾花》《向日葵》一样,都是梵高的顶流杰作。

在文学作品里,歌德、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安徒生、夏洛蒂·勃朗特、马克·吐温、劳伦斯、川端康成、海明威等经典作家,都相继把蜀葵写进他们的不朽经典。

蜀葵由此进入艺术的殿堂。蜀葵故乡川籍作家蒋蓝因此说,蜀葵是具有世界知名度的丝路之花。

当然,我念念不忘的还是我的家乡,是我儿时临平的李家桥,是老家垃圾潭边上的那一丛,是后来我居住了近二十年的临平山庄传达室拐角的那一丛,更忘不了食堂外侧井台边那一丛,可惜今年都找不到了。万物皆有灵性,蜀葵原本就是二年生草本,不像古树可以存活几百年几千年,它的生生不息更依赖于与人互为环境,你不上心,它一伤心,就消失了。但它总会找到适合它生长的地方。它们永远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它们从这里出发,伴着我走向世界,去辽阔的世界念叨它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