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庄传 ⑦
王开阳
临平区东湖街道(其塘南区历史上属于塘栖镇塘南乡)有一个叫姚家埭的下辖行政村,地处该街道的东北部,与塘栖古镇一步之遥,东、西侧流淌着平静的运河水,舟船咿呀,水汽氤氲,是大运河休闲生态廊道的一个重要节点。
姚家埭这个村名的由来,相传是古时有一位姚姓烧炉工在此烧锅炉为生,村民大多为姚姓,故得名“姚家埭”。当下,村子里“五月天热换葛衣,家家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吴昌硕诗),是一年中景致最靓丽,农家最忙碌的枇杷采摘季。
西太漾周边的枇杷村
姚家埭村由姚家埭、戴家埭、西河港、代头河、贾家埭、凌家坞、陆家墩、马家坞、梁家埭、张家坝、徐家坞、戴家里12个自然村组成,村名全都带有埭、港、河、坝、坞、墩等后缀,村子里到处都是枇杷树。
这一带地势平坦,塘漾港河星罗棋布,土壤宜种植桑麻蔬果,是一个典型的生态农业型区域,曾流传着“千担茧子万担果,双千粮食万担麻”,“要吃饱,多种粮;要钞票,多种桑”的乡谚,印证了江南水乡的种植特征。
姚家埭境内有一座雷家桥,属于十分少见的古纤桥,至今已有近600年的历史。古桥为单孔石梁桥,结构单纯,属于塘南乡间的寻常小桥,桥长11.3米,孔高约3米,跨度6.5米,桥面宽1.95米,桥台以块石垒砌,内侧嵌壁墩,壁墩由四块长条石并列竖排,墩上覆石盖梁,铺设桥面的是三块并列的长条石,两侧中间各刻有“雷家桥”桥名,不设望柱及栏板,桥两头各设八级台阶,因此桥孔要比一般的石梁桥高出不少。
早先,雷家桥是村民去塘栖最先要跨越的一座桥,也是纤夫背纤拉船的唯一通道。古纤道直接砌筑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堤塘上,高出水面数米,狂风怒号时,便于船只躲避风浪。
姚家埭村除了名闻遐迩的雷家桥古纤道,还有一个景观便是面积约360亩的西太漾。
西太漾是一个纯天然湖漾,东、西两侧与京杭大运河相连,形成独特的水网景观。周边环绕近3000亩枇杷林,现存部分千年古树,反映了枇杷文化的深厚和久远。春天,沿湖种植的大片油菜花绽放,形成金灿灿的田园风光,以其水乡生态、农业观光和休闲步道成为杭州近郊乡村旅游的热门目的地。
姚家埭地势平坦,水网密布,特别适宜枇杷生长。据史书记载,塘栖枇杷早在1400多年前的隋朝就开始种植,至唐代已繁盛不已,并在明清时期达到极盛。清代《塘栖志》中称塘栖枇杷“金弹累累,远贩苏沪,岭南荔枝无以过之”。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塘栖枇杷胜于他乡,白为上,黄为次之”,与江苏洞庭、安徽歙县、福建莆田并称为我国四大枇杷产区。
据《唐书·地理志》记载:“余杭郡(今杭州)岁贡枇杷。”塘栖枇杷自唐代起就被列为贡品。2004年,塘栖枇杷获批“原产地域产品保护”,2011年塘栖镇获“中国枇杷之乡”称号,进一步巩固其历史地位。
“枇杷出产以塘南为多,尤以姚家埭村为最。”(《余杭文物志》)姚家埭村素有“枇杷村”的美誉,枇杷以白沙品种为最佳,软条白沙尤为珍品,被誉为“枇杷中的极品”。
如今,随便走进塘南地区的一个村庄,便见枇杷树或成片成林,或零零星星,或萦绕于农家的房前屋后。每逢冬季,在枝繁叶茂间开始绽放小巧玲珑的花朵,花瓣洁白如雪,与阔大的树叶相依相衬,至次年的五月,枇杷枝干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果实。目前姚家埭村的枇杷园已被省人民政府列为超山风景名胜区(省级)景观之一。游客可以在村子里体验采摘枇杷,观看蛟龙戏水一般的雷家桥古纤道和开阔的湖漾风光,体味水乡农家的风俗习惯和生活起居。
丰子恺:“吃枇杷是一件快适的事”
说起枇杷便记起了丰子恺。他出门离开故乡石门镇石门湾去往杭州城,往往喜欢在大运河上绕一圈,在塘栖的廊檐街上小酌。遇到枇杷上市时节,丰子恺便在街上“买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给船娘,然后自吃。在船里吃枇杷是一件快适的事。吃枇杷要剥皮,要出核,把手弄脏,把桌子弄脏。吃好之后必须收拾桌子,洗手,实在麻烦。船里吃枇杷就没有这种麻烦。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都丢在河里,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
他还称赞塘栖:“坐船逢雨天,在别处是不快的,在塘栖却别有趣味。因为岸上淋勿着,绝不妨碍你上岸。况且有一种诗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古人赞美江南,不是信口乱道,却是亲身体会才说出来的。”
自唐代以来,不少文人雅士也喜吃枇杷,而且往往运用枇杷作为意象写成妙不可言的诗篇:
唐代诗人杜甫写有《田舍》,颈联“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将枇杷与杨柳树枝的柔美相映衬,表现田园生活的宁静,枇杷散发的香气成为诗人避难成都时难得的慰藉。
唐代的白居易写有《山枇杷》:“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杷。火树风来翻绛焰,琼枝日出晒红纱。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通过描绘野生枇杷的艳丽与孤寂,托物寓意,抒发诗人怀才不遇的感慨。
生活在中唐时期的羊士谔写有《题枇杷树》:“珍树寒始花,氛氲九秋月。袅袅碧海风,濛濛绿枝雪。”诗人不写成熟的枇杷而写冬日绽放的枇杷花,以“绿枝雪”形象地描绘白雪覆盖下的枇杷树枝的自然景象。
北宋诗人梅尧臣写有《依韵和行之枇杷》,首联“五月枇杷黄似橘,谁思荔枝同此时”将“黄似橘”的枇杷与荔枝相比照,凸现初夏时节成熟枇杷的独特风韵。
北宋诗人宋祁写有《草木杂咏五首·枇杷》:“有果产西裔,作花凌蚤寒。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上都不可寄,咀味独长叹。”“碧玉叶”与“黄金丸”构成鲜明的色彩对比,突出枇杷的视觉美感。“咀味独长叹”既写枇杷的美味,又暗含无法与远方亲友共享的怅惘。
南宋诗人陆游写有《山园屡种杨梅皆不成枇杷一株独结实可爱戏作》:“杨梅空有树团团,却是枇杷解满盘。难学权门堆火齐,且从公子拾金丸。枝头不怕风摇落,地上惟忧鸟啄残。清晓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杂甘酸。”以幽默的笔调抒写枇杷的意外丰收,表达诗人种植的无奈与惊喜,反映其晚年归隐后的闲适心态。
南宋诗人戴复古写有《初夏游张园》:“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描绘江南初夏枇杷成熟时节特有的风光和色彩,与载酒游园的闲适相映成趣。
元代诗人倪瓒写有《村居》,尾联“怪底林间金弹子,枇杷都熟不知尝”用“金弹子”喻指枇杷果实,流露隐逸生活的淡泊。
明代诗人高启写有《东丘兰若见枇杷》,首联“落叶空林忽有香,疏花吹雪过东墙”以“吹雪”喻花瓣纷飞,花香随风飘散的美好景象。
明代诗人杨基写有《天平山中》,首联“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以细雨和南风为背景,展现枇杷成熟时节的自然意趣。
诸如此类的诗篇均以枇杷作为载体和意象,但又风格迥异,各有千秋,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枇杷入画来
枇杷自古以来就是诗画交融的经典题材,枇杷诗外还有枇杷画。
枇杷画创作好且多的要数吴昌硕,他精于画梅,超山宋梅亭旁的“宋梅图”就是他的经典之作,但他也画了不少枇杷画,且变化多端,风格鲜明独特。
1927年春天,上海因“四一二”政变陷入动荡,此时吴昌硕家中天井被附近火灾波及,家人及学生都劝其暂离上海。他决定前往杭州。途中临时起意绕道塘栖——其幼子吴东迈时任塘栖厘捐局(税务机构)局长,便于落脚。由此,他将超山的梅花、塘栖的枇杷画了个遍,使他晚年的书画创作达到了巅峰。
有一年的五月,被称为“塘栖常客”的吴昌硕在塘栖小住,在其子东迈等的陪同下,坐船前往塘南乡观赏枇杷林,并作画《五月枇杷图》,图中书有“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的题款,题诗“五月天热换葛衣,家家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
图文并茂,意境斐然,又似乎是初夏硕果累累的“枇杷村”姚家埭写照。如果将《五月枇杷图》的唯美画面,和犹如蛟龙戏水的姚家埭运河堤塘的景观联系在一起,便凸显出姚家埭一带水清岸绿枇杷黄的动人场景。
吴昌硕还创作了《枇杷图》《卢橘夏熟图》等画作。这些画作他自称“以作书之法作画”,线条浑厚苍劲,以大黄、青绿等明艳色调表现枇杷果实,与苍浑的墨色枝叶形成对比,既鲜艳又和谐。枇杷果实多一笔圈成,趁湿点墨蒂,突出新鲜饱满的质感,叶片以没骨法快速挥洒,枝干枯笔勾勒,疏密有致,形成他枇杷画的独特风格。
吴昌硕还画有扇面枇杷画,且常在画上题诗,如《扇面枇杷图》题诗:“高枝实累累,山雨打欲堕。何时白玉堂,翠盘荐金果。”诗画交融,增添文人雅趣。
再往前推,著名的枇杷画家当属明人沈周。沈周是“明四家”之一(其余三人为文徵明、唐寅和仇英)。沈周不仅擅长山水画,花鸟画亦极具特色,尤以枇杷题材系列画闻名。
沈周的《枇杷图》描绘折枝枇杷,枝叶自左上倾斜而下,金色枇杷与翠绿阔叶形成鲜明对比,疏密有致。枇杷果以淡赭黄圈点,略加晕染表现立体感;叶片以不同墨色与花青调和,叶脉以浓墨勾勒,边缘锯齿清晰。画面中央留白,上方题诗:“爱此晚翠物,结实可一玩。山禽不敢啄,畏此黄金弹。”并有钱福、陈章等友人题诗。
沈周的枇杷画融合文人写意与写实技法,笔墨在“欲放未放之间”,画作常结合诗文、书法,体现文人画的诗书画一体传统。这些作品不仅展现枇杷的形态与韵味,也反映了明代江南文人的生活情趣。
枇杷蜜、枇杷膏与枇杷花茶
老底子,塘栖有一家创建于明末清初的姚致和堂,姚致和堂以驱火解毒的痧药闻名,所制痧药“宛似紫金,尤称神效”,“远近商贾以及海外,无不珍佩于身”,故得名“紫金锭”。
1957年,22岁的姚氏后裔姚永辉担任杭县养蜂场(后更名为杭州养蜂场)场长。杭县养蜂场共有8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下设8个支场,一个支场有近百只蜂箱。是一座颇有规模的流动养蜂场。
每年的农历十月,一个个皮肤黝黑的养蜂生产队员带着近一年的采蜜成果,陆续回到塘栖养蜂基地。在养蜂基地他们也没闲着,放蜂采集塘栖稀有蜜种枇杷蜜,作为他们的主要任务。
江南地区,冬季开花的植物极少。塘栖枇杷树于十二月至次年一月开花,在冬季蜜源稀缺的状况下,塘南一带遍地的枇杷花成为主要蜜源。寒冬腊月,蜜蜂采蜜的时间有限,但由于杭县养蜂场养的是中蜂(本土中华蜜蜂),抗寒性强,能在低温下持续采蜜,采集的冬蜜与野桂花蜜并称,为江南地区极为珍贵的稀缺蜜种。
枇杷蜜为浅琥珀色,质地浓稠,带有枇杷花的清香,具有独特的营养价值和保健功效,能缓解因肺燥或肺热引起的咳嗽、痰多等症状,需要量与采蜜量往往不成比例,因此十分珍贵。
枇杷作为一种营养丰富的水果,除了鲜食外,还可以通过深加工制成多种产品,典型的如枇杷膏。此膏方由枇杷树叶熬制而成,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枇杷叶作评价:“气薄味浓,阳中之阴。治肺胃之病,大都取其下气之功耳。”枇杷膏为浓稠膏状,甜中带微苦,日常润喉,可缓解轻微不适,也是民间传统滋补品。
用干燥的枇杷花蕾或花朵为原料可以制作成枇杷花茶,此茶饮性温和,具有独特的清香,可作为日常养生茶饮,除单独冲泡外,还可以与蜂蜜、冰糖、枸杞、菊花等搭配以增强口感,具有清咽润喉的功效。
除枇杷膏与枇杷花茶,枇杷还能制作成枇杷蜜饯、枇杷冻干粉、枇杷汁、枇杷原浆饮料、枇杷啤酒、果酒等。由此可见,枇杷不仅用途广泛,具有保健功效,而且还可以在满树金黄的果园里给人予采摘的乐趣:“琉璃叶底黄金簇,纤手拈来嗅清馥。”(南宋周必大《枇杷》)
城言
城语
初夏时节说江南
李郁葱
我们如何去描述烟雨江南?我们如何把江南的意象,从一些具象的事物中表达出来?初夏时节的枇杷,便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照。这枚小小的果子是江南特有的风物,“五月枇杷正满林”,白居易写过这样的诗句,仿佛沉醉在江南枇杷的美味与美景之中。
枇杷是舌尖上的美味,和晚于它一点的杨梅一样。这两种水果,是江南记忆的一部分:市集上,或走街串巷的小贩的竹筐里,枇杷、杨梅堆成小山,吆喝声与讨价还价声交织,活脱脱一幅人间烟火的江南生活画卷。
作为地方经济的抓手之一,在原产地,枇杷已深度融入区域经济发展脉络,优质枇杷的畅销,以及当下的产业赋能潮中,枇杷所展现出的活力更是令人赞叹,比如将鲜枇杷加工成果酱、果酒、罐头等产品,大幅提升附加值等“枇杷经济”,让它成为江南经济增长的新亮点。
这,可能就是枇杷在诗画江南之外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