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就像雨滴落到瓦片上,自然而然就有了自己的音韵。当我们在拥挤的人群中,耳边突然飘来那种无限熟悉的口音之时,会有无端的亲切。这种声音,像是一种刻在血管中的秘密之音,就像小时候听到卖冰人的吆喝。
六一节过后,蝉声开始鼓噪,白天变得硬朗而明亮,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蚊子开始如轰炸机飞来。对卖冰人的盼望成为当时的主题:冷和热的交融,是夏季赋予我们的幻象。
那个时候,乡村里没有幼儿园可以管束我们,7岁前的童年是没有任何拘束的散养。同样,家里也没有电冰箱等电器,连电风扇都没有一个。但当时有卖冰人这个行业:他(她)背着一只大木箱,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棉被,而在棉被里,躺着让我们觊觎的棒冰。条件好一点的卖冰人是骑自行车的,可以把木箱子架在后面的行李架上,前面自行车的横档上也可以再架一只箱子。
无论有没有自行车可以骑,他们的脖子上,都会搭上一条毛巾,那是用来擦汗的。
当时觉得最为神奇的事情是,为什么棉被裹着的棒冰不会融化?我用这个问题去问大人,他们说,棉被和木箱可以起到一个保温的作用,但我还是很迷茫,这不更热了吗?对于棉被包裹棒冰起到热的隔绝效果,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的。
那时候就觉得这个藏着棉被的木箱子是魔术师的魔柜:它能够变出我所喜欢的棒冰。
当时的棒冰真的就是棒冰,有两分钱一支的,有四分钱一支的,后来有了一毛钱一支的。两分钱的是最普通的白糖棒冰,四分钱的是绿豆或者是赤豆棒冰,后来一毛钱的是麻酱棒冰。
卖冰人会一边敲着竹牌,一边高声吆喝。
听到你招呼,骑自行车的会遽然停到你的面前,动作潇洒无比,接过钱后,熟练地打开箱子,把棒冰递到你的手上。
那种沁凉的感觉是夏季最让人陶醉的享受:一口一口舔着棒冰,吃得太快,凉气会让身体打个寒战;吃得太慢的话,棒冰又会融化流淌到手上,有时还会流到衣服上。
奶奶吸上一口说,不好吃,不好吃,都是糖精。我便吃得心安理得。奶奶其实是舍不得吃,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做两分钱来用。
我总觉得卖冰人是个好职业,可以有无数的棒冰吃,但卖冰人往往带着一个军用水壶,他们渴了只是大口地灌水。有的时候,他们会多逗留一会,问主家讨开水灌注到水壶里。他们为什么不吃自己卖的棒冰?这是我那时不能理解的。
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卖冰人,一个小伙子,那一天,他的木箱子没有绑好,也许是路上的颠簸让绳子散了开来,也许是木箱子突然有了挣脱束缚的心……木箱子从自行车架上掉落下来,无巧不成书,一块坚硬而凸起的石头迎接了木箱子的下坠。
木箱子四分五裂,棉被也在掉落中散开,那些棒冰震荡出来。太阳明晃晃地笼罩着,小伙子脸上布满了绝望。
那一天,我看到奶奶给自己也买了支棒冰。她吃得心满意足,说,太凉了,太凉了。
在房间桌子的抽屉中,有一排是属于我的,其中一只抽屉当时放满了棒冰棒:我吃过多少根棒冰啊?我想,那些卖冰人估计是认识我的,毕竟,村里能常常买棒冰的人不多。
冰箱普及以后,卖冰人去了哪?突然就想到他们的吆喝声,对于孩子而言,这吆喝声才是乡音:它是孩子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