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文
公元1139年,正月十五,西湖,黄昏,日头沿着曲折的湖岸线缓慢落下。红的金的橙的紫的,晚霞在湖面铺开一条硕大的餐巾,邀请世间万物共进晚餐。
天气很好。可以看清鸟的翅膀,和翅膀下柔嫩的风。春意初萌,还在从一棵树的根部慢慢地往上爬。一个人内心的春意,也像一粒种子,由内而外,慢慢发芽。
李清照独自站立在落日下,瘦而薄的影子被落日拉长,紧紧贴着小院斑驳的地面,向着远处延伸。只能紧紧地贴着,若不紧贴,随便一阵风,就会把这清瘦的影子吹走了。这影子看上去那么轻,轻得就像没有风,也会飘起来。
这一年,
她五十六岁,住清波门
小院不大。有天,有地,有梅花,有酴釄。绿叶埋伏在枝条的怀抱里。花朵,仍藏在一架藤蔓的内心深处。影子若被吹上天空,翻过院墙,墙外,往西,是西湖。往东,是皇城。往南,是凤凰山。往北,是繁华人间烟火。李清照站立在湖与城与山与人之间,自己面对着自己。
宋、金和议成功,大赦天下。
被大赦的人们正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脚抵着脚,挤挤挨挨地迎接一个硕大的春天的莅临。
多少年了。没有一个春天,像这个春天这般让人期待和沉醉。
这是一个完整的春天。
皇城,以百万计的人们,在欢庆。
李清照站在小院,立尽斜阳,却不知身在何处:
我在哪?我是谁?我要往哪里去?仿佛站在小院,又好似站立天涯尽头。那么近,又那么远。《梅花落》的韵调浮起,晚照中,笛声悠远。“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儿时,她常常沉醉于一朵梅花的香味中,难以自拔。如今,笛声落尽梅花。穿越柳枝,穿越云烟,穿越一湖碧水,穿越琐碎的热闹与繁华,落进小院。但李清照听不见春天的声音。
元宵佳节,难得的好天气,但她只独自站立在小院。墙外的春意,墙外的西湖,墙外的御街,墙外的元宵佳节,墙外的人声、车声、马声,只在墙外。墙外,墙内。一堵墙,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热闹,萧索。春意,冬意。过去,未来。一堵墙,一块青砖,或只是一步的路,一瞬的念想,横断,成为天涯。
这一年,李清照五十六岁,住清波门。
这一年,赵明诚已离世十年。
“离乱人不如太平犬”
1132 年(绍兴二年)春天,李清照随朝廷南逃,赴临安。重病,遭张汝舟骗婚,实为觊觎她手中残存之文物,不得,对她不善。秋,离异。清照因此入狱,又得搭救。1134年10月,清照逃往金华避难。1135年,返临安。
战乱、漂泊、骗婚、入狱、亲人离世、文物散失……老无所依。宋《太平御览》载:“离乱人不如太平犬。”李清照身受。
这一日,宋金和议成功,李清照客居临安。李清照,字“易安”。但在临安,并不安。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亲人,亦谢绝了酒朋诗侣。这一日,她立尽黄昏。她只想自己抱紧自己,自己温暖自己。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反刍,一遍一遍地回味那个曾经的元宵,汴京的元宵。那是一个真正的元宵,活力四射,春意盎然。
当年汴京,也是十五,也是元宵。那真的是热闹啊。《梦粱录》说:“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自正月十三日放灯,要到正月十八日才收灯。赏花灯,游花街,猜灯谜,其间,吃喝玩乐无数。彼时,李清照还是个快乐的少女,喝酒,作词,荡秋千,去溪亭争渡,偶尔倚门回首。元宵,是一个让人充满期待的日子。
当热闹散尽,从回忆中惊醒的李清照,提笔写下: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已经不会笑,也不想笑,只能在别人的笑声里回忆青春与往事,在别人的笑声里写下一阙怀念曾经的热闹的词。一个人独立残照,一个人寻问“人在何处”,一个人听人笑语,一个人回忆青春,一个人研墨,一个人写字,一个人分茶,一个人干杯,一个人打马,回忆凝结,滴水成冰,凝露成霜。
只剩回忆。除了回忆,还能干什么?除了回忆,还有什么?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寻觅,成为寻觅本身的目的。
除了寻觅,她无事可做。
清照亭,在清波桥河下北
她在西湖边清波门度过的余生,没人知道是如何度过的。
清波门,取西湖“清波”之意,历代沿用。南宋十三门,一曰清波门,俗呼暗门,历来是名人聚居之地,除李清照外,还有南宋画家刘松年、宋初诗人鲍当、南宋学者周煇(周邦彦之子)、鸳鸯蝴蝶派作家陈小蝶等曾在此居住。刘松年工人物、山水、界画,是“南宋四家”中画风最为精致细微的一家。因居清波门,获“暗门刘”之称。
公元2024年,深秋,黄昏前。我沿着曲折的南山路,去西湖边拜访李清照。
我从十五家园出发,骑脚踏车,沿凤起路,转中河路、平海路、浣纱路、解放路,至南山路,与清波街交叉处,右转,入清波桥河下。清波桥河下是条小路,入口处,有“古清波门”,有刘松年画廊。一路,是历史建筑群,夏家花园、周喦旧居等等。
清照亭,在清波桥河下北。从南山路右拐,不足百步便到。
清照亭北,是柳浪闻莺公园;南,学士公园。清照亭往西不远,有如是谷、有溪云阁。再往西,是西湖,有游船码头。若以现在论,此居处,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随时可以逛公园、坐游船、荡西湖。但彼时,李清照早已过了“争渡、争渡”的年纪,只剩下一艘船载不动的“许多愁”。
人说她在西湖边住了那么久,却没写一首关于西湖的词。她到底写了没?是没写?还是写了,没有流传?没人知道。她何时死?怎么死?死于何处?葬于何处?到底下葬了没?谁给办的后事?没人知道。因为没有文字记录。到今天,专家还在不断地考证、论辩,李清照到底死于何时。
可以确定的是她应当死于公元1155年之后,因为这一年,诗人陆游在《夫人孙氏墓志铭》中写道:“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证明这一年李清照还活着,是因为诗人陆游在给别人写的墓志铭中顺带记了一笔,说这个孙夫人十余岁的时候,李清照看她聪明,想把毕生所学传给她。结果,遭拒。“才藻非女子事也。”这句话一定刀子一样尖锐地刺中了李清照业已千疮百孔的内心。悲凉!一生所爱,被十余岁的小儿弃如敝屣。更为悲凉的是,她需要在别人的文字里活着。作为“文辞名家”,却没人为她写墓志铭。如果陆游不写这一则别人的墓志铭,还不知去哪里寻找李清照曾经活在公元1155年的证据。
1156年,或之后,她活着?还是死去?没有证据,亦没人关心。
她活过的这长长的一辈子,留下的证据真的不多。《宋史》只在写她父亲“李格非”一条中,顺带提了一句:“女清照,诗文尤称于时,嫁赵挺之之子明诚,自号易安居士。”总结这长长的一生,不过几个字而已。
死去后,连她的墓地都找不到。
从公元2025走回到公元1155
好在,还有清照亭。
我到时,四周无人,她站在深秋的夜色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连叹息都没有。没有小院,没有笛音,只有无尽的夜色。四根圆立柱,一个茅草顶。空空荡荡,和八百年前一样清瘦。亭内只一照壁,一面空白,一面以行草写着《声声慢·寻寻觅觅》。我打开手机电筒。不够亮,我靠近照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她的“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手机电筒光下,一个字一个字点亮,又一个字一个字隐去,每一个字,都像闪亮在时间深处的一盏小小的灯火。
是一瞬,亦是一生。
同在南宋,同在1155年。是年,岳飞已在风波亭冤死十数年。这一年,辛弃疾16岁,还身在北方。这一年,秦桧病逝,陆游终于有机会出头,初入仕途。范成大登进士第,杨万里也中了进士,都授了官。我是很想让几个诗人跨越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坐在一起聊聊诗词的。在西湖边组个湖畔诗社,像《红楼梦》里的菊花社。从时间上看,他们凑在一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没记录。都在忙着做官,应该不会去拜访李清照。即便不忙,又有谁会愿意去看一个寡居的老女人?
在宋朝,一个男人去拜访一个女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何况,一个男人去拜访一个寡居的老女人,和她谈诗论词?
同在公元1155年,她与他们,是两个平行的世界。我若早生八百年,也不见得会去看她。她也不见得会喜欢人去看她。很难想象,李清照是如何捱完那截悲凉的晚年。自赵明诚逝后,她的心,已入枯境,她在《诉衷情》说: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从春梦中惊醒,无所事事,就和一枝残梅较劲,揉一朵梅花残蕊,捻一缕梅萼余香,以此,捱过一个漫长的永夜。清人曹雪芹《红豆曲》有句“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从黄昏开始捱,长更短更,捱辰光,等天亮。天亮后,又开始捱,捱白天,等天黑。日子,是一日一日捱过去的。
时光,缓慢,漫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站在八百年后的尽头,回望。一张李清照年表,我用几分钟,就把她的一生翻过去了。清华王步高教授用9个10分钟的视频,就把李清照的生平、作品讲完了。白落梅用十来万字写完她的一生——《寻寻觅觅 却是旧时相识:李清照传》,我半日读完。从十五家园出发,慢慢地走,从黄昏时候出发,等到夜幕落下时,便从公元2025走回到了公元1155。
如她,这寻寻觅觅的一生
南山路,车来车往。柳浪闻莺公园,万柳随风,百鸟争鸣。学士公园,唱戏的、跳舞的、太极的,人头攒动。湖上,画舫,灯光,远远地传来。时光层层叠叠,历史建筑的外壳下,有一颗滚烫的现代的内心。
都是热闹的,只有清照亭是清寂的。
清照亭,照清照。亭前一泓清水,夜里,水色如墨,映照点点灯光,如夜空里的星辰。若白天,水里会有树,有花,有鸟影,有云朵,有天空,有清照亭的倒影。现在,只有星辰,只有灯光。这,或许正符合清照之心、清照之意。
我独立清照亭前,清照亭独立夜色中,相对无言。想起八百年前,清照独立小院,周边,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寻寻觅觅一生,到头,只寻觅了一身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或已习惯这样一种冷清,习惯这样一种疼痛?
我站立在她的对面,她不认得我。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名人一样,都只是我认得她或他,他们并不认得我。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或他的仰望。
夜色落尽,蛩声四起。秋虫的鸣唱是最热闹的。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清照若能听见,怕亦会欣喜。这个陌生的城市哪,至少还有蛩鸣是熟悉的。城里的蟋蟀声和乡下的是一样的。杭州的蟋蟀声,和汴州是一样的。好在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城市,还有旧时相识,细细的蛩声,在如墨的夜色、闪烁的灯光里,穿过树,穿过风,远远近近地传来,不绝如缕。
清照的魂魄,怕亦融入这虫声,随风而散,隐入西湖山水。文人,适合隐居。西湖的山水,适合隐居。在西湖的山水间隐居的名人不少,也不多她一个。站立在秋虫的鸣唱里,我想采访她,采访一个隐者,采访她曲折如湖岸线的一生,采访她孤独的余生。但无法开口。
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不适合采访。我怕自己一张口,会发出一声蛩鸣。而回应我的,也会是一声蛩声。八百年过去,她,已彻底隐入湖山之间。我一遍遍地吟诵她的“寻寻觅觅”,却从未真正寻见她。
无法寻觅,或正是另一种寻觅。如她,这寻寻觅觅的一生。
八百多年过去,她的词名仍在西湖的清波上荡漾
今日,她若再来,或许,会感觉到一丝喜悦。
时间是一剂良药,扑面而来,又呼啸而去。八百年的时间,覆盖了战乱,抚平了伤痛。杭州,已不是临时之安。今日之杭州,复活了自古繁华之上的繁华。
李清照最喜欢梅花。清照笔下,梅与人同老,少女时代:“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婚后:“卖花担上,一枝春欲放。”睡时,“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与赵明诚死生契阔之后:“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此生,她写过很多花,写梅花却是最多,因为她说:“此花不与群花比。”因为此花不与群花同,所以“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八百年后的春天,住清波门,她可以荡舟去孤山,赏梅,与和靖先生聊一聊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或可驾车去超山,访唐梅、宋梅,赏十里梅花香雪海。至夏日,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可“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西湖边,是荷花最多,荷花最好,“映日荷花别样红”。从清照亭往西,在学士桥游船码头出发,到曲院风荷,不过一壶酒的距离。
西湖边,桂花也很好。“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写《鹧鸪天·桂花》,味清香远。桂花,是杭州的市花。到秋天,满城尽是桂花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木犀,即桂花。想当年,清照初到临安,大病,受骗,终于病愈,起身,写《摊破浣溪沙》。如今,八百多年过去,这一代婉约派掌门才女一身的病,都好了吧。如果想出去逛逛,可以,御街、南山路、柳浪闻莺、学士公园,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热闹的安静的,都有。若不想出门,就在清照亭边种点花,梅花、荷花、桂花、海棠花,把喜欢的花都种上一遍。无须荡舟、驾车,坐清照亭,便可赏四季之花,闻不断之香。
若只能种植一种,我还是希望种上梅花,花开可赏花,花落可闻香。八百多年过去,清照的词名仍在西湖的清波上荡漾,散发出幽然之香。
城言
城语
西湖水中
隐藏的脸庞
李郁葱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是靖康之变后李清照所写,风格婉约的女诗人写出如此慷慨激昂之作无疑让人感慨:时代和环境改变了创作。
李清照在江南的20多年中,她没有写过关于杭州和西湖的一首诗。也许写过,只是湮没了。这成为一个谜。有关这方面的揣测很多,比如对时局的愤慨,比如她和秦桧的亲戚关系……这些,给了李清照更多的想象和阅读空间。
但有一点是无法回避的,这一时期她的诗词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前期多写悠闲生活,后期则多悲叹身世,情调感伤,也流露出对中原的怀念。好像是有两个李清照,一个呈现在世人面前,一个躲藏在笑脸之后,如果西湖水能够说话,也许能说出她当年的心声。
李清照没有留下写西湖的诗,西湖边却有清照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