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老茶馆

2025-04-28

口述 李强 整理 叶小果

去年12月6日,202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公布获奖名单,成都市双流区彭镇的观音阁老茶馆荣获优秀奖。

那天上午,我端坐在投影屏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网络直播的颁奖仪式。这次有14个国家的52个项目参赛,竞争相当激烈。当大会宣布观音阁老茶馆获奖时,我站起来使劲鼓掌。

一家老茶馆为何能获得这么大的荣誉?我作为观音阁茶馆的店主,来说说里头的故事。

我小小年纪就喜欢上了热气腾腾的老茶馆

我是成都彭镇人,生于1965年,从小就泡在茶馆里。因为我的老妈赵桂华,是彭镇茶水一店的服务员。

俗话说“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成都人爱喝茶是出了名的。新中国成立后,成都的茶馆改叫茶水店,由各地供销社统一管理。

彭镇有两家茶水店,我妈上班的地方是茶水一店,能容纳千名茶客。

老妈上班,常带上我。老妈忙着烧水,给茶客们沏茶、加水,我就搬张小椅子,坐在靠近灶台的地方。老茶客们摆龙门阵的时候,不时会逗我玩。

我小小年纪就喜欢上了热气腾腾的老茶馆。

1986年,我辞掉邮递员的“铁饭碗”,做起小买卖。但只要有空,我还是爱往茶馆跑。

有一次,我走进一家新开的茶馆,想喝茶,但人家问我“打不打麻将”。原来茶馆也可以个人承包经营了,不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

1992年城市改造,位于中心地段的茶水一店被拆,老妈和同事们就地解散。位置较偏的茶水二店,保留了下来。

这茶水二店,就是以前的观音阁茶馆。听名字就知道,这里先有寺,后有茶馆。据《彭镇志》记载:“观音阁,建造于清雍正时期,又名藏音寺。”

我听老人们说,150多年前彭镇发生过一场火灾,整个镇子差点烧光,唯独这里幸免于难。人们认为是观音菩萨保佑,就改名为观音阁。

民国初年,观音阁成了茶铺,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也是成都现存最老的茶馆之一。

2008年汶川地震,成都震感强烈。当时观音阁茶馆里,水缸晃动,竹竿断裂,屋顶却一片瓦都没有掉。反而青瓦片堆叠起来,像开了小天窗。

人们都说,那是观音菩萨想看一下里头的茶客有没有事。

这个茶馆的承包期限就变成了到3999年

1995年,茶水二店经营困难,供销社张榜承包。很多人不敢接,觉得是一个烫手山芋,而我接手了。

那个时候,茶馆所在的这条街是我们镇上的一条“死街”,整条街只有四家小吃店,赶集的日子都没有几个人路过。茶馆里边呢,隔成一间一间的,都支着麻将摊,喝茶的人很少。

那个时候没有电脑,是手写合同。供销社觉得年轻人做不了多久,顶多一两年,又累又不容易挣钱,就让我随便写。我开玩笑说,全中国没有一家能够做上千年的茶馆,以后我的子孙后代都做这个茶馆,要一直做到3999年!

这个茶馆的承包期限就变成了到3999年。现在茶馆每年仍在供销社审核年检。

我接手茶馆后,拆掉隔间,撤走麻将摊。打麻将的人说,“你是不是疯了,十桌八桌的麻将多好挣钱,非得一桌不要。”

当时生意确实难做,本地老百姓喝茶,一个人才收3角茶钱。连老员工的工资都发不起啊。

但工资总得要发呀!我不断想办法,先把老妈接过来帮我打理茶馆。我在外面卖水果,卖小百货,赚了钱就拿来支撑茶馆。

过了几个月,老茶客们慢慢回流了,我的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2006年,观音阁老茶馆突然一炮而红。这要感谢成都本地的摄影师朱建国。

朱老师是报社的摄影记者。2002年路过这里,他一下子被老茶馆的朴实与沧桑吸引住了。

观音阁茶馆看起来破旧,有些跟不上时代,却有独特的人文气息。当时吸引朱老师的,就是老茶馆的这种氛围:明清川西民居的老式房屋,狭小的天井,从天井透射进来的阳光,凸凹不平的地面,灰扑扑的墙,泥巴垒成的老虎灶台,冒着热气的茶壶,还有老茶客们淳朴的笑脸。

后来,朱老师经常来,和我妈还有茶客们聊天,用镜头记录下很多生动的场景。

他一直想把茶馆介绍给更多人。成都有个很有名的说书人李伯清。朱老师就跟李伯清说,彭镇有个观音阁老茶馆,你去看看。

李伯清年轻时就是在茶馆说书的,对茶馆有情结,马上就答应了。

茶馆里拍照的游客,比喝茶的本地茶客还要多

李伯清来观音阁的那天,我不在。我去外面上班赚钱了。当天的情形,我是听老妈转述的。

“各位长辈,我李伯清今天是正儿八经跑来喝茶,听你们摆龙门阵的。”李伯清一来就跟茶客们打招呼。

我妈提着水壶,给他沏了盖碗茶。李伯清反手抓起水壶,站起来就给茶客掺茶(向茶碗里冲水)跑堂子,“明给你们说,我李伯清是从社会大学茶馆系毕业的。”

茶客们哄堂大笑。李伯清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敲着板眼,扯起喉咙,唱的是川剧《马房放奎》:“明亮亮,灯光往前照啊,耳听得樵楼更鼓敲……”

那天,朱老师带着路透社的记者在现场拍摄。报道一出来,观音阁老茶馆一下子闻名世界了。慕名而来的摄影爱好者越来越多,茶馆里拍照的游客,比喝茶的本地茶客还要多。

不过在茶馆拍照,我有个要求,必须关掉相机的辅助灯。很多茶客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受不了刺眼的灯光。

摄影师也常常把镜头对准我。站在老虎灶前,我有两个自创的动作:一是用火钳夹起烧得通红的蜂窝煤点烟,一是用烧开的水表演花式沏茶。

有摄影师把淘汰的相机送给我,还教我掌握相机的感光度、白平衡、速度、光圈,说把这四个功能结合,就能拍出好照片。

不知不觉我成了摄影达人,平时还在茶馆教游客取景拍照,让他们不白来一趟。有游客回去后跟我讲,“谢谢老板,你教我拍的照片获奖了!”

不过,茶客们公认的“首席摄影师”不是我,是王耀平。王耀平和我年纪差不多,也是彭镇人,喜欢泡茶馆。他在这里结识了很多摄影爱好者,也开始练习拍照。

他用手机拍下了茶馆里的人生百态。我把照片冲洗出来,制作了一整面照片墙。

“木头娃到茶馆也能拱火”

2013年,茶馆缺人手。一位老茶客指着一人对我说,“你看那个小伙子,每天都来喝茶,叫他帮忙吧。”

“小伙子”叫陈国庆,已年过40,他在家排行第七,大家都叫他“老七”。老七家在永安镇,距离彭镇30多公里。7岁时生病吃错药,智力只有儿童的水平。

老七父母去世后,他的兄弟姐妹付了点钱,把老七放在当地一家餐馆“免费打工”,条件是让老板照看他。到年底,一个姐姐去看老七,老七衣服邋遢,人又瘦,姐姐一下子就哭了。

接老七回去后,兄弟姐妹商量,让他跟随嫁到彭镇的妹妹生活。

妹妹要上班,每天早上把老七带到观音阁茶馆,给他点上一杯茶,在桌上放一桶泡面,关照弟弟:“不要乱跑,我下班来接你。”

就这样,差不多一年时间,老七每天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好奇地观察茶馆里的人。

我想留老七在茶馆帮忙,问他妹妹的意见。妹妹说可以。我又问给多少工资,妹妹说不用给钱。

“这样吧,让老七跟我,我管他吃住,每年给他一个红包。”我说。

第一天我安排老七扫地,他二话没说就去扫。我说:“扫了地,你就算正式参加工作了。”

第二天我叫老七给茶客们加水。他提着水壶,手一抖,热水洒到一位大爷手上。大爷手上起了泡,嘴上却说:“没事没事,不用管我”,还嘱咐我把老七带好。

我把老七带在身边,今年已经是第十二年。老七在茶馆学了很多东西,端茶、烧火、添水、洗杯,样样熟练,还学会了5元钱以内的找零。

有位外国游客是从事特殊儿童教育的,看到老七后,问我:“你教他识字?”我说不教。“你教他算术?”我说没有。

“那他为啥都知道?”外国游客问。

我回答,“是大家教的。中国老百姓有一句话:木头娃到茶馆也能拱火。这个茶客教一点,那个茶客教一点,老七就学会了。”

外国游客惊叹,“哇,好神奇!”

茶馆来了新帮工,有人逗老七:“茶馆不要你喽。”老七立刻回答:“你瓜不瓜(四川方言,你傻不傻),我是打死都不走的!”

我一招呼“老七”,他会马上大声应答。老七和我已经像家人了,我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除了老七,茶馆里还容纳了其他讨生活的人

“还是泡茶铺自在,大家泡在一起,相互关心、相互照顾,生活安逸!”这句话是李伯清说的。除了老七,茶馆里还容纳了其他讨生活的人。

2014年,69岁的罗大爷到彭镇的女儿家探亲。他来观音阁喝茶时,我注意到他自制的烟杆很独特,就提议,“我不收你的茶钱,你把树根做的烟杆摆在茶馆里卖。”

试了几天,生意不错,罗大爷就留了下来。

有个驼背的袁师傅,我让他在茶馆门板上挂一面镜子,洗脸架上摆上白瓷盆,给茶客们理发。如今,袁师傅在茶馆隔壁有了一间自己的理发店。

一位给茶客掏耳朵的老师傅,身体有些残疾。我在茶馆门口腾出一块固定的地方,让他做生意。

每个人都有不容易的时候。来茶馆不仅仅是喝茶,也可以互相照顾。

每年大年初一,我都会在茶馆设香,一敬天地,二敬灶台,三敬客人。

去年7月22日,100岁的茶客钟光群最后一次来观音阁喝茶。一个多月后,老人走了。我在他的“老位置”沏上一碗茶,点燃一支烟,送他最后一程。

钟大爷17岁起,在农闲或赶场的日子,就来观音阁喝茶,这么过了80多年。几年前老伴去世后,钟大爷不愿意去子女家住,说习惯了几十年的生活方式。他每天5点起床,简单吃一点就来茶馆,手捧一碗三花茶,点一支叶子烟,静静地看街上的人群。

钟大爷是摄影师们在茶馆里追逐拍摄的对象之一。无论谁请他合影、拍照,他都答应。要是没拍好,他还会继续配合。

“只要活着,哪有过不去的坎儿。”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钟大爷和茶客们聊起从前,他对那些艰辛一笑而过,很满足安逸稳定的晚年生活。“可以领养老保险,上90岁每月能领200元的补贴,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我老妈16岁参加工作,在茶馆忙碌到76岁去世

去年一天早上5点多,有个女孩走进茶馆,点了一杯茶,递给我50元钱,说不用找零了。我问她给这么多干什么。

她说爷爷以前常在这里喝茶,但爷爷昨天走了,她专门来替爷爷点一杯茶,表达对他的缅怀。我问她爷爷是哪一位?

是殷大爷。我想起来了,就对她说,“你爷爷喜欢抽烟,我给他点一支烟,这杯茶也算我的。钱我不会收。”

我记得在小时候,彭镇有个规矩,老人去世之后,出殡的队伍要到街上去转,走过老人活着时喜欢的地方。这个过程叫“收脚印”,是为了让老人更顺利地上路。队伍路过老人曾经喝茶的茶馆时,就会停下,儿女磕个头,为老人点支烟,买一杯茶。

现在已经没人“收脚印”了。但是我听到茶客过世的消息,都会泡一杯茶,点一支烟,放在他坐过的位置,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正因为茶馆对有些老人非常重要,所以那个孙女特意赶来,给去世的爷爷点一杯茶。

2023年7月,我老妈也走了。她16岁参加工作,在茶馆忙碌到76岁去世,时间跨度60年。可以说,她的一生,都是待在茶馆里面。

自从1995年,我承包观音阁老茶馆,老妈帮我打理。她一直住在茶馆里,虽然离家很近,她都很少回去。和我一样,她早就习惯了茶馆里的生活。用她的话说,“在茶馆里的感觉最舒服,在家里冷冷清清的,不如在茶馆里面热热闹闹。”

她是因为热射病去世的。突然发病时,全身出汗,整个人像在冒气,但是摸着皮肤凉凉的。老妈被送到医院重症室抢救,当天就走了。茶馆关门一天,我们处理老妈的后事,除了家人亲戚,没有通知茶客。

第二天开门,茶客们打听老妈的消息。茶客们平时称呼老妈叫赵嬢。在他们心里,赵嬢是一个朴实的人,老老实实做生意,话语不多,但心地善良。知道赵嬢走了,有人对我说,“我和你老妈从小一起长大,以前住在一条街。”还有人说,“你老妈呀,和我们认识几十年,都是老朋友。”

虽然只是简单的问候和回忆,但我能感到,茶客们对赵嬢有多么不舍。

每天回家时,他们会互相说,“明天我在茶馆等你”

每天早上4点,观音阁老茶馆雷打不动开始新的一天。近些年,茶客开门,成了茶馆的一个传统。并不是我变懒了,其实我还是每天4点前起来。只是让茶客自己开门,生火、烧水、泡茶,能有家的感觉。

喝早茶的人,一般是环卫工、卖小菜的、上班的,这些人到7点多全走了。8点左右,本地的老人们陆陆续续来了,老人在家里已经吃过早餐,这时天也亮了,家里人也放心。再晚一些,一批又一批游客就来了。

2000年,我把本地老人的茶钱涨到5角。2003年,涨到1元。后来再没涨过价。老年人收入不高,好多靠儿女赡养,1元茶钱,我也考虑过,可以不收。

但是大家都是人,总有尊严。1元钱,不能覆盖茶馆的经营成本,对于老人们来说,他们买的不仅是服务,也是尊严。

为了养活茶馆,我向游客收每人10元,他们可以边喝茶边在茶馆随意拍照。

茶馆里一桌一桌的老人,已经走了很多,但又会来一批新的老人。每天回家时,他们会互相说,“明天我在茶馆等你。”

其实老百姓的生活追求,就是想过得开心一点,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不需要多么高端大气,只要大家坐下来喝喝茶,摆摆龙门阵,能够释怀,静得下心。

如今,观音阁老茶馆已经存活了一百多年,被成都市人民政府列为“成都市历史建筑”,还被双流区文物保护管理所认定为“一般不可移动文物”,去年又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文化遗产保护类的大奖。评审团说,作为当地社区历史和社会演变的鲜活见证,观音阁老茶馆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不仅维系了茶馆原本的初衷,还维护了它的质朴、乡韵和活态遗产。

虽然现在社会发展变化很快,但老茶馆还得是原来的样子。这种坚守与传承,是我想追求的。

我儿子从小在茶馆里长大,他也喜欢茶馆。我的小孙子,如今也常来茶馆里玩。我希望今后他们接手这个老茶馆,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保持它的本色,也许真的能开到3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