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月亮 | 老了的李(诗人,媒体人)

蜜蜂和孩子的秘密之甜

2025-03-28

那一面土墙耸立,大概比我矮一个头,墙面上布满着小小的孔洞。还是有一些蜜蜂在那里探头探脑,但和我记忆里的那面墙已经大相径庭,不是因为它坍塌了一部分,而是它变得矮小了:以前,我踮着脚尖才能够到它的三分之二。原来的这面土墙,不仅仅可以遮挡住我的视线,而且保留着我们一种秘密的快乐:对甜的欲望。

孩子对甜的欲望,其实就是身体对甜的欲望,人们很难抗拒这种甜食所带来的诱惑,大抵是因为它能够让身体分泌出兴奋的感觉。

在油菜花或者其他的鲜花绽放的四月,或者四月以后,暖风熏熏,蜜蜂便会忙碌。我后来知道,蜜蜂的忙碌有它复杂的秩序和仪式,但小时候哪里会想到社会的错综复杂,而蜂巢正好是一个象征。

停在花瓣上吮吸着花蜜的蜜蜂色泽鲜艳,条纹斑斓,我们是不会用手去抓的,蜜蜂有刺,不能当作宠物来玩。

人类的幼兽时期,对玩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即使是牙齿锋利的天牛,我们也可以拿来肆意把玩,但对于辛勤俯身于花丛之中的小蜜蜂,却会畏之为蛇蝎,多半是有人被蜇过后又口口相传,那种疼痛便成为集体的记忆。许多年后,我被马蜂蜇到,童年时偶尔被蜜蜂蜇到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虽然说,蜜蜂是群居的动物,正常的蜂群会有繁复和精巧的蜂巢,但从我小时候的经验来说,有很多蜜蜂把自己迷失成了个体户,也许是它们向往自由,也许是它们失去了种群……我不知道它们独自行动的缘由,这是少数蜜蜂的生活方式,和少数人一样。而这些飘零在外的蜜蜂,又会在机缘巧合时抱成团。

它们的栖居之所便是这面土墙,准确地说,是它们偷渡到了这面土墙上。

土墙上的孔洞,是它们的寓所。我们怕那一刺的痛,和随之带来的记忆,但如果有微小的诱惑,就会把那畏惧抛掷于脑后:谁让蜜蜂“怀蜜有罪”?我们舌尖上的甜就是它们的灾难。

这是一个想起来非常滑稽的场景,数个孩子,每人拿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对,就是那种卫生所里装药水的小瓶子,大拇指大小。我们一只手攥着药瓶,把瓶口对着这土墙的洞口,微微倾倒,露出些缝隙,另外一只手拿一根树枝,捅进孔洞里去拨,等着把蜜蜂拨出来——这时候一定要有耐心——小心翼翼地把它拨落到玻璃瓶里。

这玻璃瓶很像是一种符号,它之前所储之物是通过针头进入人体,而在孩子们的手里,它又囚禁了另一种刺。

勇敢的孩子,便会把瓶子里的蜜蜂倒出来,这个时候,蜜蜂基本上是懵懂的,它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有经验的小孩会拔去它尾巴后的那根刺,之后便能把那滴蜜蜂身体里的蜜送到期待已久的味蕾上。

我从小胆怯,拔刺的手艺是没有的,但我会摇晃着玻璃瓶,把蜜蜂震晕后再倒出来,或者给这玻璃瓶灌满水,让蜜蜂溺死。一旦我对某件事物势在必得,总归会想到办法。

在村里的孩子中,能够抓蜜蜂也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同样是对甜的觊觎,女孩子会去采集凤仙花或其他的花蜜,吮吸它们的花蒂。那里有着另外一种甜,从植物的深处流出来。而攫取蜜蜂之蜜,多多少少有一些狂暴的勇敢。

但无论是勇敢还是胆小的孩子,我们都不会去招惹马蜂,哪怕那巨大的蜂窝,就悬挂在我们肉眼可见的屋檐下,或者树叶丛中,即使这蜂窝淌下了蜜汁。每次走过,我们都会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它们,因为我们听到过村庄里的一个传说:有一头牛,被成群的马蜂蜇后中毒而死。多年以后,当我被马蜂所蜇,持续数日的锥心疼痛,让我想起当年的传说,这传说投射出现实模糊的轮廓。

蜜蜂就不一样了,虽然会痛一下,但终究可以忍耐。而作为蜜蜂本身,它这一刺之后,很快就会凋零。这让被蜇的孩子感到安慰,像奶奶把清凉油抹在我被蜇的手指上,一个生命就这样短暂地传递到了我的身上,何况那一滴甜挑逗着我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