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花记

2025-03-03

文 陈慧

要是有一天我也外出养蜂,会遇到什么样的传奇

2010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搭乘公共汽车前往小商品市场进货。

汽车开出十多里,是余姚与上虞交界的“黄浦岭”。我扭头望向窗外,正好看到马路下方几排整整齐齐的褐色蜂箱,边上搭着两顶墨绿色帐篷。帐篷的“门”开着,但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隔日下午,我特地去了一趟黄浦岭,向前一天看到的蜂农购买蜂蜜、蜂王浆,认识了家在慈溪周巷的蜂农沈柏土。

我是江苏人,年纪轻轻即身患顽疾,常年离不开药。我的大舅是一名会计,人聪明,兴趣广泛,40多岁时拜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蜂农为师,在自家院子养起了意蜂(意大利蜜蜂,我国引进的优良蜂种)。

蜂产品对人的健康大有裨益,大舅时常送些自产的蜂蜜、蜂王浆给我食用。我父母有腰椎间盘突出,发作起来酸胀难受,经过大舅的蜂疗,也能得到缓解。

2004年,我在浙江结婚落户。大舅还托我父母给我带过蜂蜜和花粉。后来,我回娘家小住,专程去看望大舅。大舅关照我:“三儿(我的乳名),要是你家附近有养蜂人,你尽量多吃点蜂蜜、蜂王浆。”

是大舅的话,促成了我和蜂农沈伯伯的交集。

从2010年到2020年,健谈的沈伯伯给我细述了他养蜂生涯中的点点滴滴:在内蒙古海拉尔的草场上,被当地“地头蛇”敲诈;在山东,深夜有蒙面人闯进帐篷;在安徽,蜂群攻击人类,赔了一大笔钱;在河北秦皇岛,装载蜂箱的货车掉进了沟里;在陕西,蜜蜂成群结队飞进老乡家的猪圈,把几百斤的大肥猪蜇死了……

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感慨:要是有一天我也外出养蜂,又将遇到什么样的传奇?

“出去转转”的念头倏然跃出

2020年腊月初的一个清晨,我醒来腰部僵硬疼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挪下床。而前一天,我还神气活现地推着我的流动小百货摊四处溜达。

我打电话喊来一个朋友,送我去市中医院就诊,拍了片,遵医嘱卧床静养。我躺了半个月,周五儿子从学校回来,娘儿俩说说话。周一儿子返校,屋子里又静悄悄的了。

听着村路上邻居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思前想后,泪水打湿了枕巾。回想起2006年的初夏,我剖腹产后九个月,凌晨两点就起床了,把熟睡的儿子抱到一墙之隔的婆婆的房间,我一个人穿过漆黑的小巷,前往菜市场,只为抢一块摆摊的地盘。丈夫在市区上班,一周归家一趟,像个客人一样住一晚,马上又走了。熬了两个月,我改装了儿子睡过的小推车,把杂七杂八的小百货塞进去,沿街兜售,从此成了梁弄镇菜市场的一名小贩。前半天,我努力赚取娘儿俩的开销,后半天,在家专心陪伴儿子。等儿子进幼儿园了,我利用清闲的下午翻翻《青年文摘》《读者》等杂志,写写随心所欲的文字,以排遣身在异乡的苦闷。除了进货,我几乎不外出。

余姚作协的沈春儿老师发现了我。我也在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散文。

2017年,十三年的婚姻瓦解了。2018年,我出版了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后来又出版了《世间的小儿女》。央视、人民日报、新华社都报道了我的故事,读者称呼我为“菜市场女作家”。

很多短视频平台邀请我上网开直播。开直播,做网红,能赚快钱,这个我懂。但网络犹如一把双刃剑,如果被利益裹挟,逐渐变得言不由衷,甚至面目全非,受冲击最大的必然是我儿子。儿子正读高中,需要清静,需要专注。

再则我不喜闹腾,当初无意间提笔写作,不是出于“文学野心”,仅仅是借助文字保持住内心的安宁。从前,如此;如今,还是这样。

我没有乘势改头换面,依旧保持着菜市场和家的两点一线。

日子像生了锈一般。可突如其来的腰疾让我有了中年危机:难道我的余生就这样庸庸碌碌地蹉跎下去吗?

体力稍有恢复,我又开始在菜市场摆小摊。街景还是那个街景,顾客还是那些顾客,不知不觉变化的是我的心情。

“出去转转”的念头倏然跃出。

至于为什么选择加入蜂农的队伍,首先是沈伯伯层出不穷的“历险记”激起了我的好奇,跟着蜂农追一个花期,换一个新环境,不是旅游,胜似旅游。

其次,和蜂农搭伴走,安全系数高,旅途还不会冷清。而目标明确地去追花,远胜于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瞎晃悠。

最后一个小小心愿,关联着我的写作。我日日站在烟火气十足的菜市场,接触了海量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从他们的举止言谈、脾气秉性中窥探种种悲欢离合。如果离开熟悉的日常环境,和候鸟般的蜂农朝夕相处,我是不是会汲取到新鲜能量,写出别开生面的文章呢?

跟着蜂农出行,没有想的那么便当

正常情况下,慈溪蜂农每年3月中旬带着蜂群一路向北、追赶花期,8月底转回我居住的小镇。

老话有云,宁可带根绳,不可带个人。我与沈伯伯倒是有10年的交情,可他家蜂场一直是他和儿子共同打理。一个女人,跟着两个男人外出,显然不太合适。

每年来小镇越冬的蜂农,有10来户人家。我挨个儿找上门,毛遂自荐,搭伙费自掏腰包,还能做免费小工,但没有一家蜂农答应下来。

眼看计划泡汤了,余姚市文联的领导帮我联系了慈溪蜂业协会。几次电话沟通后,协会的金会长帮我落实好了一户可靠的蜂农夫妻。

不过,对方的意思是先碰个头。

难道要面试?

2021年的一个冬日,我骑摩托车前往50公里外的慈溪市农业局,和蜂农刘大哥、郭大姐夫妻见了面。

刘大哥直接就说:外出养蜂不轻松,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去年到吉林省汪清县红旗林场采椴树蜜。刚安顿下来,林区工作人员就通知马上转移,说俄罗斯过来的老虎正朝蜂场扑来。”

刘大哥说,这么大的蜂场,不是动动嘴皮子能立即搬走的。“那天晚上,怕老虎来袭,我们生起火堆,一夜没敢合眼。”

我心里敲起了小鼓,但还是勇敢地表了态:你们能去,我也能。

一个人心甘情愿做一件事,是感觉不到辛苦的

面试合格。我找到了稳妥的蜂农搭档,第二步是征求儿子意见。

我离开小镇,他双休日回家就是一个人。烧饭、洗衣的家务事,他都能应付。唯一让他郁闷的是,“要好几个月见不到妈妈”。

不过,在听了我的心声后,理解我的儿子毫不犹豫同意了。

两项主要问题解决,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我的身体差,力气小,是否扛得住日夜兼程的车马劳顿?能否胜任蜂农们的合格帮手?

为了做好功课,也为了给自己鼓劲,但凡有面熟的蜂农来菜市场,我都要拦住,问长问短。他们一个人一种说法,反倒搅得我心神不宁。

一位河南籍的养蜂大姐宽慰我:“陈慧,你不要到处打听了,同一行业,不同的人做,体验不会一样。有的人为了生计,有的人是真的喜欢。我丈夫十二三岁就跟着别人养蜂,跑遍全国,从来没觉得委屈劳累。小马过河的寓言你读过吧?道理是一样的。”

小马要过一条河,松鼠发出了警报,老牛若无其事。松鼠是错的吗?老牛是对的吗?

只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做一件事,是感觉不到辛苦的。

我拢起凌乱的心绪,开始有计划地预备出行物资:一顶2米×3米的铁皮架子帐篷、野营灯、被褥、折叠床、衣服鞋子、常备药物、笔记本电脑、太阳能充电器……

蜂农的生活,拍拍照发朋友圈,浪漫。一旦居家过日子……

万事俱备了,东风却姗姗来迟。2022年,由于疫情蔓延,我和蜂农刘大哥夫妻未能成行。

2023年4月8日,晚上7点,我终于跟随刘大哥夫妻坐上满载蜂箱的高栏货车,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开启了追花之旅。

这一追,花了4个月,总行程3000多公里,辗转三省四地。

刘大哥75岁了,他入行早,二十多岁就靠养蜂致富了,当年还是受政府表彰过的“万元户”。他做过老师,当过村支部书记,办过电子厂,兜兜转转一大圈,五十多岁时,又侍弄起了小蜜蜂。用他的话讲,养蜂人都住在好景中,空气好,行动还不受拘束。多自由!

郭大姐是刘大哥一手栽培的“徒弟”,性格开朗,相伴刘大哥走南闯北近二十年,居无定所,竟也乐在其中。

刘大哥家原先只有140群蜜蜂,凭空多出了我这个帮工,顺理成章地增加了30群。打理蜜蜂,有讲究,要技巧,外行插不了手。170群蜜蜂是他们夫妻的分内事。烧烧煮煮、洗洗涮涮、跑腿打杂的一应事务归我负责。闲暇之余,我就打开电脑,仔细记录蜂场的点滴及沿途的所见所感。

蜂农忙碌与否,取决于花期。花开的鼎盛期,叫“上花期”,花开到后期,叫“下花期”。下花期相对空闲,重点是保住蜂王浆的产量。上花期,刘大哥夫妻每天午后摇蜜,尽管到了晚餐点,两人都累得腰酸背痛,但还是掩不住地嘴角上扬。

蜂农的帐篷,搭建在盛放的花丛中,拍拍照,发发朋友圈,文艺又浪漫。一旦居家过日子,真是处处受拘束。

用电,靠太阳能,只要不是连续三五天的阴雨,手机充电和夜间照明基本自给自足。

用水,要去近处村庄,找住户协商。我和郭大姐是“取水小组”的先锋。

郭大姐肩挑两只容量25公斤的油漆桶。我骑铃木125摩托车,车后支架两侧各绑一只容量50公斤的塑料桶。车上满载100公斤的水,哐哐当当,晃得车龙头一歪一抖。拉完一趟水,出一身的虚汗。

如此费劲弄回来的水,哪舍得大手大脚地铺张。淘米的水用来洗菜,洗了菜再蓄着,饭后洗碗涮锅。衣服顶多汰两遍,还要留着洗手、刷鞋。

野外上厕所,跟做贼差不多。夹着一把铁锹,鬼鬼祟祟地蹲在野地里,周围是360度露天全景,既要提防路过的人,也要警惕草丛里的蜱虫。蜱虫很可恶,会伺机爬到人身上偷偷吸血。

洗澡,准确地说,是擦澡。半盆热水擦完全身,外加洗脚。干净与否还在其次,重点是核实皮肤上莫名冒出来的小黑点,使劲一抠,百分百是吃得半饱的蜱虫。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巨大车轮,我担心得彻夜难眠

克服了初期的不自在,养蜂人的生活,我渐渐习以为常了。

我随刘大哥夫妻北上追花的第一站,是江苏东台。

东台盛产油菜花,也盛产大风。我们把蜂场安置在弶港农场的水泥晒场上,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油菜地,释放着浓烈的春天的信息。

没有风,如诗如画,岁月静好;风乍起,如泣如诉,飞沙走石。最可怕的是10级狂风趁夜来袭,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我蜷缩在剧烈筛动的简易帐篷内,瑟瑟发抖。

第二站是山东泰安化马湾,徂徕山上的洋槐花清雅秀丽,幽香扑鼻。美中不足的是,我们的驻地就在地势险要、事故频发的盘山公路边上,我的帐篷3米开外,24小时有大吨位的货车川流不息。躺在床上,下坡的货车挟带的气流,抽得帐篷布一惊一乍;上坡的货车,发动机发出的喘息如同密集的闷雷,震得地皮哆哆嗦嗦。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巨大车轮,我不由彻夜难眠。

我一手塑料盆,一手吊桶,不停地往帐篷外舀水

第三站,辽宁大连瓦房店的李店镇。当地有一座蚂庙山,我们就在那里驻扎。每天早晨,叫醒我们的是鸟儿们的大合唱。立在山坡上,极目远眺,洁白的洋槐花像覆盖在北方大地上的一场大雪。

耳朵、眼睛,是享受了,受罪的是鼻子。

无论晴天落雨,空气中弥漫着黏稠的酸臭味,那是粪肥发酵的味道。北方昼夜温差大,到夜晚,密密层层的苍蝇军团涌进帐篷,差点诱发了我的“密集恐惧症”。

第四站,辽西北票的常河营乡。荆条花场是收蜂蜜的老板指定的驻地,这里荒草萋萋,树木繁茂,不光有体积庞大的牛粪堆,还有一目了然的老坟堆。即便光天化日,当地人也不敢踏足。我们硬起头皮安营扎寨,与咬人或不咬人的虫子做邻居。

转场回慈溪的前一周,天天下雨。连绵不断的雨水倒灌进帐篷,我穿着长筒胶鞋坐在床边,一手塑料盆,一手吊桶,不停地往外舀水。

令我动容的是蜂农夫妻的情意

幸运的是,追花路上每到一处,收获了许多美好。

在江苏东台的半个月,素不相识的村民给我们送菜。有位老伯隔几天就拎着满满一篮莴笋、韭菜、蒿菜,笑眯眯地走进蜂场,放下篮子就走。

郭大姐追上去付钱,老伯怎么也不肯收。刘大哥说,出门在外是挺不容易的,但遇到好人,就容易多了。

在山东泰安,郭大姐陪我逛热闹的大集,品尝风味独特的当地美食;在辽宁大连瓦房店,一个姑娘是我的读者,开着车、带着母亲,专程来蚂庙山,请我吃一顿午餐。

在辽西北票的薄暮中,两辆装满蜂箱的高栏货车,缓缓驶离荆条花场。车子鸣着喇叭经过我面前,车里我不认识的陌生蜂农轻轻地朝我挥着手。

在风尘仆仆的一路追花中,最令我动容的是那些蜂农夫妻间胼手胝足的情意。

蚂庙山转场的那个傍晚,因为请不到挑蜂箱的师傅,蜂农夫妻都抢着去挑沉甸甸的高蜂箱,力争把分量轻一点的低蜂箱留给对方。

挑完三分之二的蜂箱,他们精疲力尽了,但仍旧合力把余下的蜂箱往车上抬。我看到扁担后面的人,一次次伸手,把捆着蜂箱的绳子悄悄移向自己这端。

天黑透了,蜂农夫妻的头灯在寂静的旷野上,时而向不同方向投射,时而交会到一处。舒缓的夜风吹拂到我的身上,就像来自远方的一个拥抱。

无畏地走下去,这本身就很有意义

2023年8月中旬,蜂农计划回转南方。郭大姐恋恋不舍地搂着我的肩膀,说,陈慧,有你在,我们省心好多。大热天,我们在蜂场里满头大汗地摇蜜,你一直把茶杯送到我们手里。缺了你,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呢。

刘大哥也笑眯眯地发出邀请:陈慧,不如你明年还和我们搭档外出吧。

我说,先预留个位置吧,指不定我哪一天又想跳出菜市场了,还给你们做小跟班。

从蜂场返回的我,重新扎进了按部就班的旧生活里,一边卖小百货,一边阅读写作,但我不再是之前那个郁郁寡欢的我了。凌晨四点的闹钟响起,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去往菜市场,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绽开灿烂的笑脸,脚步轻盈。

跟着蜂农追花,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但改变了我的心境。我在菜市场坚守了16年,和蜂农夫妻朝夕相处,只有120天。这120天经过了艰难的争取,也经历了艰辛的自我调整,我至今还是时不时地像牛一样反刍它的滋味。这恣意游走的120天,足以抵消我的所有遗憾。它让我明白,人的一辈子有好多种活法;只要我愿意,就有选择的自由。

我的朋友问我,陈慧,蜂农的日子你体验过了,接下来,你要干什么呢?

我没有答案,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破,勇于尝试,无畏地走下去,这本身就很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