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蒋家村 柴惠琴 摄
蒋增福遗作《我是耐耕堂后人》及手稿 蒋金乐 摄
戏台 蒋金乐 摄
蒋氏宗祠“纯一堂”匾 蒋金乐 摄
蒋家门口 柴惠琴 摄
柴惠琴
大源溪边,天气晴雨相间的时候,溪畔的青山常常浸润在雨雾中,等日光出来,山上树木葱茏亮眼,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山下的村庄里,“蒋家门口”门楼矗立。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有着六百年建村史的蒋家村人,将村里发生的故事在2024年又梳理了一遍。这个曾经在家谱里写下“吾族宗谱一纪一续,逢辰而举,沿以为例”的家族,在这个龙年里续修了宗谱。
乡村是一本大书,
一代代人读,一代代人写
大源蒋家村是个蒋姓聚居的大村,人口之多,相当于龙门孙氏、东梓关许氏、深澳村申屠氏。村里人一般自称为蒋家门口人,他们的来处写在原蒋家祠堂中厅抱柱楹联里:“青田学士西湖老,炎汉世家赵岭绵。”
赵岭,现名老虎头。族谱中有赵岭八景诗,诗前有按语,说明因“大源山水明秀,独赵岭下形胜甲于诸地”,蒋氏老祖宗才“所以择地居焉”。清道光间周凯撰的宗谱序文里也提到了蒋氏先祖“宅大源赵岭下,绵绵延延,历数百年也。”
蒋家村的这条赵岭古道在漫长的岁月里,“多少行人来往客,也知沧海共桑田”。在同一首诗里,还有一句这样写:“潭水有情常映绿,山光无恙各争妍”,这首无名氏所写的诗,现在读来仍然是对蒋家村“绿水青山”自然环境的诗化表达。
另外,赵岭古道上也曾有一些大树植于两旁。1934年,蒋氏家族用二十块银元获得了这些树的产权,并告诫族人要把这些树“作为荫树,永远栽植,绝对禁止砍伐。”可惜的是,如今仅娑婆树半株尚存(2013年夏,它的上半截因病朽而折断),其余的,已然鸿爪雪泥皆旧痕。
在后人的追溯并对祠堂中厅抱柱楹联的解读中,蒋家村老祖宗来到大源的经历被大致梳理出来:蒋大隆,生于后周广顺癸丑(953)二月,他是迁居青田的始祖,卒年无考。蒋晖,字逢吉,号湖赐。大隆公第九世孙,生于今青田县仁公乡钓滩村。赐进士出身,任翰林院侍读,后隐居西湖。晖公第七子蒋棣,他的第二个儿子蒋炤,字炳如,生于元至元元年(1335)正月,卒于明永乐十九年(1421),太学生,为始迁富阳大源赵岭之祖,生一子伯高。之后,蒋家人“耕于山,钓于水。三余闻读,五更有绩。桑麻井里,耦耕无猜。”
一片荒野之地,逐渐姓了蒋。
另外,关于迁居大源后的记载,蒋家村的“锡书太公”在1977年写过一篇《蒋家村村史》,对当时的情形做了简洁的叙述。在他的笔下,蒋家村尚未成形之时,村中是一片柴草,树木茂盛,而现在下半村的位置则是“一片苦竹,后山脚一条小溪,有几个山塘”,村里人迹罕至,只闻鸟兽声。就这样,蒋家村从无到有,人口逐步增加,到明末清初,村里的祭祀以老祖宗湖赐公为名的“湖赐祭”等事宜才逐渐开展。
2013年11月,蒋氏后裔将始迁祖蒋炤的夫妇合葬墓,从大源新关头迁至蒋家门口东坎坞荞麦山。算算时间,从西湖到大源,这一支蒋姓,落脚蒋家门口有600多年了。
除了蒋姓,蒋家村还有一支和蒋姓有着密切关系的陆姓,其中的曲折,说来话长,这个故事如今也被陈列在祠堂里,供人品读。
蒋家门口造祠堂,可以观德
蒋氏族人造祠堂的故事,在《赵岭蒋氏宗谱》里留下不少,一个个千折百转,述说着其中的艰辛。
第一次造祠堂的时间是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此时上溯蒋家先人迁来时已经过了约三百年。在蒋氏家族家谱里,由邑庠生何奎撰写的《赵岭蒋氏祠堂记总序》里,描述了当时蒋家的发展情况:“龙山之南、宫前之北,有巨族焉,实为富春赵岭蒋氏也。”
这一篇序里也记载了祠堂的具体位置:“东之风眉屹立而端坐,西之亭山虎踞而龙盘,虎首潭回绕于其南,龙门山环抱于其北,更有珠山为其案,虎山为其御,而祠基独盘踞其中。”这样的语句也说明了蒋家人对祠堂选址的重视。此时,赵岭已经被唤作“虎山”,成为一个古老传说里的地名,而祠堂则是在之后的三百多年内不断修缮,越造越壮观。
建成五十年后,乾隆十二年(1747),因子孙繁衍祠堂得到扩建,增立前厅。之后,光绪年间,因祠堂衰败损毁严重,当时的族长蒋树奎发动全村男女老少出钱出力共修祠堂。这一次,直到光绪十三年(1887)才完成后殿中厅的改造,遗憾的是,祠堂尚未修好,主持修建的族长蒋树奎“竟以身殉公。”
对这句隐晦记载的解读是,当时蒋家已是财力不继,而东阳来的工匠工资又等着结算。族长蒋树奎难以转圜,最终走上了绝路,为这次祠堂的修缮蒙上了悲壮的色彩。
又过了十数年,到了1897年,蒋家门口的半拉子祠堂,才又延请东阳师傅,“秉公课派,命男出钱,女供饭;富者捐金,贫者助力”,合全族之力建造戏台和翼廊,用了四年时间方才竣工。
1900年,精美绝伦的蒋氏宗祠,历经十八个春秋,终于大功告成,隆重圆台。中厅有一块匾额,以隶书端镌四字:可以观德。据说这块匾额的对面还有祠堂的堂匾:纯一堂。
“纯一”语出《尚书》之《商书·咸有德》,注文有“君臣皆有纯一之德”,另“咸有德”一文中又有句子“七世之庙,可以观惠。”其时,蒋家村已经是七世同堂,也因此,大源一带产生了新俗语:“蒋家门口造祠堂,可以观德。”
近百年的沧桑岁月倏忽即过,到了1980年以后,祠堂成为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人气极旺。
2009年10月18日,热闹非凡的蒋氏宗祠内,一场由蒋家村人精心发动和周密筹划的宗祠修缮乐助大会召开。在外工作和创业的族人、世居蒋家村的陆氏族人都纷纷前来捐款。
蒋家村的祠堂在1900年圆台之后,又迎来了一次重要的修缮。
祠堂的油漆和粉饰重新做,戏台前的地面更换成老青石板,被盗的牛腿请东阳师傅新雕补上,屋顶翻新,荫堂神主台和刻有二十四孝图的二十四扇片门恢复,腐朽的木料重新更换。
和之前几百年里造祠堂时担心资金不足有区别的是,这次修祠堂计划恢复和新增的匾额楹联,因要请名人名家来写,才是完成难度最高的事。靠着村里走出去的文化人,如麦家、蒋增福、蒋国兴、蒋金乐等一起,征集到了蔚为壮观的书法墨宝。
现在的蒋家祠堂里,有两块分别出自大家莫言和贾平凹的匾额,就是这次征集的成果。莫言写了“彝伦攸叙”,贾平凹写了“文魁”,这些匾和刘海粟的“真气流衍”、沙孟海的“万世蒙泽”、黄苗子的“碧天银光”、沈鹏的“百岁寿星”、爱新觉罗·启骧的“鼎新储秀”等挂在一起,为祠堂增加了文化的光彩。
造祠堂难,守祠堂也不易
在最近的百年里,蒋氏宗祠经历过多次劫难:比如在抗日战争时期,当时曾有一个炮兵连驻扎在祠堂。有一次侵略者进蒋家村时,在祠堂点着了一把火,多亏有一位蒋锡泉阿太在日寇离开后,立即灭了这把火。
蒋家村最早有西山寺,至今旧址仍然可觅,但建筑年代难考。相传该寺遭烧毁后方建东山寺。据光绪三十二年(1906)《富阳县志》记载:东山寺原名净福院,位于大源五庄(大源镇蒋家村),是后晋天福八年(943)显禅师所建。后屡毁屡建。
“碧瓦红墙锁几重,入山深处白云封”,藏于山林深处的两座寺庙的历史都比村庄要久远。
祠堂“善盖一乡”的匾额也有个插曲,在2008年修祠堂前夕,蒋金乐的一位朋友在萧山收购了一块“善盖一乡”老匾额,经考证,这块匾额是富阳大源蒋家祠堂的。之前,蒋金乐在村民家看到过此匾,他马上与朋友联系,商谈价钱,并帮助买回来。最终,2010年祠堂修好之前,“善盖一乡”匾额回到了蒋家祠堂,冥冥中预示了蒋家村传统文化的回归与复兴。
蒋家祠堂得以保存至今,有赖于一代一代族人一心一意的守护,是“纯一之德”以及“可以观德”,这也是蒋氏家族的精神所在。另外,蒋家的族规写着:“孝父母、敬长上、友兄弟、立教养、守法度、奖贤能、惩顽恶、戒争斗”,这些朴素的语言在乡村宗谱中不鲜见,都是传统乡村的价值观和文明底色。
在祠堂里祭祖、唱戏、娱乐。旧时,家族每有大事要决议,也要“开祠堂门”,而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走完他的人生之路时,也是在祠堂门口在族人的悼念和送别中落幕。
祠堂门口讲故事
祠堂也做过学校,1918年,蒋瑞生、蒋恕堂、蒋培公和蒋锡芬等曾经在祠堂创建鼎新小学。
蒋锡芬(1898-1934年),字三径,号季眉,浙江法政专门学校毕业,曾赴贵州少数民族地区任知县,尤以书法和文章名行富阳,有“江南一支笔”和“出东门小老虎”之誉。因他为法政专业,县里每有大事决策,县长往往亲自登门请教,是富阳著名乡绅。据说他回乡探亲时,见村里儿童仍在私塾读书,在村里乡绅们的支持下,发起办了鼎新小学。蒋锡芬还写了一副对联“国家本源是教育,民族前程在儿童”,放在大门两侧。
这位先人的风采,多有赖于他的表兄兼好友俞应赓为他写的一篇留在家谱里的传记,也正是从他这一代起,蒋家的台门屋里出了不少读书人。
学校办进了祠堂以后,蒋家村的文脉在这里孕育和传承,麦家、蒋增福、蒋金乐等作家,还有更多社会各界的英才,都在这里读过书。
在蒋增福的回忆录《我是耐耕堂后人》里,祠堂里的小学是一所除高小毕业班外年级齐全的学校,当时毕业班须到大源镇中心国民小学就读。最多时设了八个班,左右厢房楼上楼下四个教室,中厅和荫堂用竹席隔开也是四个教室,有三百余名学生就读。十多位教师在戏台上办公,除班主任和教语文、算术、常识的教师外,体育、音乐、美术等副科也齐全。还有一位训导主任,专管学生操行。在他读高小的三年里,校长换过三任,都是村里的乡绅,各有个性。
这三任校长里,蒋达对办学特别有贡献。他在杭州安定中学受过办学培训,被浙江省教育厅派往嘉兴办学,可称得上教育的行家里手。抗战时期,他逃难回到家乡,当时的校长蒋培公主动让贤。他接任校长后,将学校名称改为“国民小学”。任职后,他首先组成“学校经济保管委员会”,把村里各房各支的乡绅,都吸收到该组织来担任主任和委员。接着动员全村各祭各社,捐出田来办学校,筹集近七十亩田作为校产。这些校产由“经济保管委员会”负责,租给农户,租金用来支付学校的各项支出。有了钱,蒋达开始在大源镇、新关等地方招募老师,使得蒋家村学校在抗战时期邻近各村镇学校停办的状况下,仍很兴旺。村里原已失学在家劳动的小青年也被动员回校学习。还有邻村失学的也到蒋家村学校继续学习,学生人数达到一百五十人左右,这些学生顺利读到中学毕业或高小毕业。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些毕业生有不少进了当时的富阳县政府和各部门工作,村里人因此颇为自豪。
除了文化课,蒋达还开展体育、音乐教育。蒋家村祠堂前的空地被平整成为操场,建了足球场,球场附近还有跳高、跳远等体育运动设施,每天下午学生都有户外活动。
教足球的老师是程潜耕,他原本是上海足球队的队员,因战乱回到大源。他有文化,有见识,被蒋达相中聘请到学校。
做了老师的程潜耕不忘老本行,打算在体育课上教孩子们踢足球。这一计划得到了蒋达的支持,于是请了东阳木匠,做了两个木质的球门,并买来和足球大小差不多的皮球,让孩子们在体育课上练习。程老师也挑选出了30多个孩子,组成了3支足球小队,每天让队员们比赛、切磋。这支农村小学的足球队,因为有程老师的专业教导,队员的踢球姿势、踢球规则都非常正规。当时,学校给足球队取了个名字,叫“一三足球队”。球队非常神气,有统一的队服:白色短袖、藏青色抽绳款的短裤、黑色球鞋,每次踢比赛,很多大人都会来观看,喝彩。
门一打开,故事涌出来
蒋达校长还创办了一个文化剧团,主要演宣传抗战的现代戏。后来蒋家村的大型越剧团,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成的。另外,他还带着学生和家长共同创办了一个“提灯晚会”,每逢重要节庆,每个学生的家长,糊好各式灯笼,节日晚上,学生们就提着自己的灯,走街串巷,还在运动场上排练,全村人都兴高采烈来观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国庆节期间也曾延续这个节庆活动。
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学生数量猛增,祠堂容纳不下,在村口造了新校舍。一至四年级学生在祠堂读书,五年级以上到新校舍。祠堂里的厢房教室没有窗户,冬天拉起一块布帘挡风挡雨,雪花飘过来,飘进了孩子们的脖子里……
这个时期,天井、戏台都成了小学生的活动场所,下了课,祠堂就成了游乐场。后来,祠堂成为老年活动中心时,在里面活动的那些老年人,算算年龄,也大多是在祠堂里读过书的那一批人。
从蒋家祠堂里出来,走进村里的那些老台门。
蒋家村的弄堂里,原有的台门屋有五六十幢,且多半一处数幢紧挨,由小组合连成大群体。这些大多建于清末和民国初年的老宅,现在还有二十几座,它们的规模、布局和建筑艺术,是村庄发展的见证,就连老青石板上的水滴印痕,也都是村庄历史的句点,带着时间赋予的厚重感。
如今,那些旧有的,已经沧桑的老建筑,有的成了特色展馆,有的仍然住着不少人,他们能讲很多故事。蒋家村人的乡愁,就藏在村里的老台门里。
门一打开,人走进去,故事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