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新安江上”
晚年的唐由之
杭州原珠宝巷28号唐氏故居
前:唐景潮,后排左起唐瑛、唐由之、唐云、唐云亭、唐玲
晚年的唐云
曹晓波
百年前,上珠宝巷28号是一爿唐氏祖传的“久昌参行”,店主唐景潮,膝下三儿两女。沾了满巷珠宝行的光,小富祥和。如今,珠宝巷已经湮没在岁月里,原址成为中河东路和中河绿化带的一部分。倒是唐景潮的儿子唐云、唐由之(原名“锟铻”),名誉中外,给杭州留下了一段佳话。
老大的酒杯和老三的野参
1911年,唐云周岁“抓周”,他没抓笔墨纸砚、账册算盘,却抓了“抓周盘”外的一只酒杯,惹得大人们一片惊诧。在周岁宴上,小唐云又哭闹不休,好事的客人喂了他一羹匙“状元红”的黄酒,小唐云咂嘴连喝好几羹匙,安静入了睡。
唐景潮苦笑一声,晓得这儿子不是承继祖业的主。祖母钟氏,杭州十大望族的东山弄钟家之女,经历过状元大宅的起落,对这孙子呵呵一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倒是唐云的母亲汤氏,心有不甘,儿子稍有懂事,她就常以钟家的败落来告诫他,早晚又以诗文诱导。
好在十六年后,小儿子“抓周”,抓的是一支野参。“久昌参行”后继有人,老唐欣慰之极,给小儿取名“锟铻”。这和老大的“云”、老二的“云亭”之名不同,寄予了唐家栋梁一样的希望。
老大唐云固然不是读书的种,一进私塾,痴迷的是《千家诗》的插图,8岁转到下珠宝巷紫阳小学读三年级,对国画课更是“入魔窟”似的喜欢。后来他被父亲送进了教会的英语专科学校,唐云自述说:“礼拜、英语、数学像三把刀子架在头颈。”(见郑重《唐云传》)简直要了他的命。不久,16岁的唐云辍学在家,料理起了店务。
唐云18岁那年,久昌参行遭了大火,灰墟中挖出两缸祖父窖藏的鸦片膏,从此以后,唐景潮沉溺在了烟榻之中。为此,唐云常与父亲龃龉争执,继而他住进了姑妈家,专心临摹起宋画来了。
当然,作为一个大家庭的长子,唐云也在琢磨生计。那时,富商、游客极爱杭州的纸折扇,但名家不画低价扇,无名者的扇画又不被买者看好。唐云画的扇面,在舒莲纪扇庄倒是卖得极好。唐寅、唐云,一字之差,很受附庸风雅者的青睐,唐云渐渐也有了“杭州唐伯虎”的小名。
唐云的朋友圈也大了,不乏净慈寺若瓢和尚那一种好酒好肉的画友。也因一篇将若瓢写活了的《瓢儿和尚》小说,唐云结识了在杭的作家郁达夫与王映霞。唐云自称“喜欢美酒,喜欢和尚,不大喜欢美女”,但王映霞好酒,也颇投缘。有一次唐云与王映霞对饮,居然输给了王美女,喝倒在了净慈寺的厢房中。
唐云20岁那年,在三潭印月偶遇一位清秀小巧的女生俞亚声,她是西泠书画社社长王潜楼的弟子,共同的爱好,一见钟情,越走越近。四年以后,唐云不顾父亲已为他订下的钱庄老板家大小姐的亲事,和长他3岁的俞亚声成了百年姻缘。
日本人来了,唐云带了母亲、弟妹避难到俞亚声的富阳老家。富春江山水本是唐云极神往之处,他也长期临摹过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临本,这一次因祸得福,倒是置身在富春山水之中了。唐云学起了黄公望,整日抱酒瓶坐在大石山上,自称“大石居士”。皴擦的长披大抹,枯墨的滞笔浓钩,那一种对山水的悟性,是唐云后来艺术人生的最大滋养。
乡人将唐云看作是富家哥儿,某日,好赌的俞家叔叔找到唐云,想借二十银元,买蟋蟀去赌输赢。唐云从小也爱蟋蟀,大半是观察绘画,他说不如我帮你去赢。唐云潜回杭城,找到旗人玩家,二十银元买了十二只上好蟋蟀,回富阳与他人决斗,赢得一千二百多银元。除了还清俞家叔叔的欠债外,还优哉游哉地在富春江边琢磨起了山水。
立足上海与回到杭州
日本人渐渐逼近了富阳山区,在若瓢的帮助下,唐云一家近十口,历经周折,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从富阳到宁波,再从宁波渡船到了上海,住进了租界。唐云在上海的立足,靠的是他仗义的秉性,还有若瓢的人脉。
唐云在上海站稳脚后,在若瓢、白蕉等人的鼎力协助下,办了一次赈灾画展。四百幅字画一律每幅5元,九天卖尽,并当场捐出半数钱款给了难民机构。那时,几元钱就能摆一桌不错的酒席,唐云又大请宾客,真情致意。
后来,无论是唐云的画展,还是朋友的画展,一旦唐云邀请,富家捧场买画的极多。其中有一位唐云的好友、中医眼科大夫陆南山,也和唐云一样,好酒、好收藏、好丹青,他拜唐云为师,艺从书画。当时,16岁的唐锟铻刚从学校出来,也跟大哥学画,他嫌名字笔画太烦,改名为“昆吾”。
1942年的唐云,名声尚未大振,收入极不稳定。唐昆吾不愿走绘画这一条生活之路,在人脉不错的若瓢帮助下,进了洋行。但唐昆吾极不喜西装革履,后来又经若瓢介绍,到了陆南山的眼科诊所。
陆南山擅长白内障治疗,在上海小有名气,他为了观察眼底血管的病变,也使用梅氏眼底镜等西医仪器。这一种中西结合、识病辩证的诊治,突破了中医单一望、闻、问、切,在那个年代,给了唐昆吾很大的启示。三年以后,陆南山又介绍唐昆吾到上海中医名家秦伯未诊所去实习。
1946年春季,唐昆吾到苏州“南山眼科诊所”单独应诊。那是陆南山在平江天井巷的一所宅院,三开间两层楼,唐昆吾和陆南山的儿女住在一起,有教会老师上门教习英语,唐昆吾因此也有了英语的根底。这一年,陆南山的女儿陆丽珠12岁,唐昆吾20岁。没曾想,6年以后,唐昆吾从杭州考入了北京大学医学院医疗系,第二年,陆丽珠也从苏州考入了该院医学系,天赐姻缘。唐云和陆南山说:“我弟弟讨了你女儿,连我都吃亏,小你一辈了。”当然,这是后话。
1947年唐昆吾出师,辞别恩师,回到杭州,在珠宝巷28号祖宅开出了“唐昆吾眼科诊所”。唐昆吾好专研,为人谦和,口碑不错,患者慕名而来不绝。母亲汤氏为此常训诫老二唐云亭“嫑好,没出息”。那时,唐云亭在钱庄学艺也不称心,他说学医有啥难的,就给昆吾当起了助手。这倒也成全了唐云亭,1952年私人诊所合并,唐云亭就此分去了余杭卫生院,当了体制内的医生,捧了“铁饭碗”。
在上海的唐云近40岁时,正逢1949年新中国成立。此时,去了香港的若瓢病重,唐云得知后,便拿了一百二十多幅字画赶去。唐云给若瓢讲上海的变化,说他三次丢了手表,每次都找回来了,上海确实要比旧时的好。
唐云的书画此时已经小有名气,在香港举办了个人画展,带去的字画卖得一干二净。好友陈蝶衣劝唐云不要回上海了,马健聘请唐云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国画,但唐云决定回上海。卖画所得的十五根金条,给若瓢还了欠债和医药费,又留了生活费,他只带三根金条回到了上海。不久,唐云进了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担任书画鉴定。次年,又到华东美术家协会,当了展览部主任。
唐云也上黄山画松,也去超山画梅。唐云总说画山水太慢,意境要一次次渲染,一张画铺开画桌,几天下不来。当画幅“供不应求”的日子,唐云也画花鸟兰竹,尤其着色的、配以人物的画,很受人喜欢。去余杭超山的日子,唐云画了一株生气勃发的油茶,题字中有:“昔于临平农场见此,正值花开结籽……即图一纸,越合四年。”几株油茶的画幅,唐云一如山水画的次次渲染,居然画了四年,足见他对家乡的情结,全在其中了。
各自如歌的人生
在杭州珠宝巷开眼科诊所的唐昆吾,却不满足自己对当代医术的研究,白天诊治,晚上又去青年路的基督教青年会补习高中知识。某日,报纸上有“全国首届中医药专门研究人员班”招生,他当即报了名,并将昆吾一名改为了“由之”。“大小由之,何使而不可”,小事能做,大事也要做。
为了有更大的录取机会,唐由之不仅在杭州参加了招生考试,也到上海参加了考试。不久,唐由之如愿以偿,走进了北京大学医学院,学制5年,每月还有生活津贴。
系统性的学习以后,唐由之写出了《中西医结合针拨白内障研究》,对这论文,教授毕华德极为肯定。后来唐由之到北京同仁医院临床实习,又受到了我国著名的眼科专家张晓楼副院长、张淑芳主任的悉心指教,对西医眼科有了更多的认识。唐由之毕业以后,因成绩突出,被卫生部直属中医研究院留了下来。
1963年,唐由之调到广安门医院。为了“针拨白内障”的临床,他设计出了手术器械。这是一套极为精细的手术工具,唐由之说:“有几位解放前做金银首饰的老师傅,在成立苏州医疗器材厂时,被吸收进厂了,他们做活精细,能胜任。”说这话,也是唐由之对幼时的珠宝巷金银匠人的一种情结。
那时,不理解唐由之的人也有。不久,他被派往广西下乡,这倒成全了他的“中西医结合针拨白内障的研究”,半年时间,近百例的“针拨白内障”手术,都获成功。为此,卫生部科委中医专业委员会组成了32名专家的鉴定委员会,鉴定认为:此项成果比较成熟,应积极慎重、有组织有计划推广。
此后,唐由之又埋头研究“针拨套出术”——不用手术,取出半脱臼的眼晶体。一位眼睛受伤的年轻电工,做了这手术十分成功。这一年,唐由之又去了广西。他的白内障针拨手术因为时间短、切口小、愈合快,极受患者欢迎。
唐由之的针拨白内障手术,使他享誉全国。他最成名的一例手术,是给70岁的柬埔寨前首相宾努亲王做白内障针拨术。宾努亲王患有严重的头部颤动症,平均每分钟要左右颤动60次,紧张的时候,居然高达120次,西医根本无法手术。唐由之经过再三研究,决定利用“针拨白内障”手术的时间短优势,用双手掌的小鱼际夹住宾努亲王的面颊进行手术。小鱼际即手掌的内侧,也就是作用于小手指的那块肌肉,后来手术果真获得成功(见新华出版社《花开花落两由之》2011年版)。
家乡情结
唐云的绘画落款,除了“大石”“药翁”,也好写“杭州人唐云”,或者“杭人唐云”。
“大石”是夫人俞亚声的家乡富阳山村,也是唐云人生中最丰富的山水滋养之地。“药翁”是唐云的最初笔名,晚年的他也称“老药”。唐云自述:“早年所画的花草,有许多的药材,像荷花、菊花、梅花、竹子、芦根、万年青、石榴、枇杷。我希望也能给人带去精神的滋养,心胸变得开阔一些。”或许,这一些都和“参行”的中药意蕴有关。
年轻时的唐云,家乡情结极重,为了便于来往杭州的车票购买,朋友还给他搞了一个方便出行的“徽章”。改革开放,浙江省残疾人基金会要筹划基金,唐云受邀来到杭州。为了减少刚成立的“残联”费用开支,唐云自掏腰包买了3000多元钱的纸张颜料,还自费住进了杭州饭店,整日闭门铺纸挥笔,执意要画足一百幅画才出门。
为了抓紧画画,唐云没有去珠宝巷兄弟家。某日,唐云亭的妻子要丈夫去杭州饭店看望唐云,捎一点酒菜去,也好带一幅画回来。唐云亭听了后半句,说不去了。唐氏三兄弟的骨子里,始终有一种清高的士人风度。后来,唐云的一百幅画卖了七十余万人民币,悉数捐给了“省残联”基金会。在20世纪80年代时,可称得是一笔巨款。
和唐云一样,唐由之每年也来杭州几次。当然,不仅仅是和浙江的医学界进行学术交流,唐由之还是第五、六、七、八届全国人大代表,名额在杭州,和乔石同在一个小组,常要开会。
唐云、唐由之,无论谁到杭州,都会去珠宝巷28号和老二唐云亭小聚一酌,叙说儿时。父亲唐景潮的菩萨面相,在三位兄弟晚年的脸上,多少都有。高个的唐由之更显喜乐,唐云略矮显富态,唐云亭相对清瘦。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待人、待邻居都很热情。
1992年10月,唐云夫人、85岁的俞亚声因病去世,对唐云打击极大。第二年的清明节,按俞亚声的生前要求,一干亲人来到富阳大石,将她的骨灰撒往富春江中。这一日清晨,在唐云的住室,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他头顶的一只灯泡突然爆裂。子女们以为不祥,难免震惊,唐云泰然若定。
那天,富春江水仍如六十年前那么的湍急,但略显浑浊,俞亚声的骨灰在亲人们的指缝间,轻轻落入江水之中。这时,唐云的老泪滴滴答答淌了下来,他说:“我百年以后,骨灰也要撒在这里,和你们姆妈再在一起游山玩水。”
1993年秋季,应台湾和澳门的邀请,唐云要去两地举办“唐云唐逸览父子画展”。家乡杭州,也正在为他择址筹备“唐云艺术馆”。可惜,这一年10月,83岁的唐云还是走了。
三兄弟中,唐由之走得最迟,2022年7月,96岁的他,在北京去世。
家乡人没有忘记唐云,西湖的长桥一边,绿树鲜花之中,在湖光水色的泛映下,唐云艺术馆就坐落在此,观者整日络绎不绝。这一座古香古色的园林建筑,藏有众多的唐云画作和他收藏的书画珍品、古董文物。海派艺术大师唐云,属于世界,也属于杭州。
(本文感谢唐晓春女士、杜春荣先生的指教。参考书籍:郑重《唐云传》;杨启平《花开花落两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