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瓠集》记载了红虾的故事,颇有意思:明朝承平年间,东禅寺有一个虾子和尚,喜欢吃活虾,藏之袖中,边走边吃。有人劝他不要吃虾,他听了后,到有水处,把口里的虾吐出。虾皆游跃而去。为了表示确有其事,故事最后还特地加了一笔:“至今东禅寺前河中,有红虾。”僧人破荤,是修行不深,而吐虾成活,显然德行高深,如同济公和尚,哪怕酒肉穿肠,亦是活佛济世。
浙东海边,最常见的红虾就是红落头,学名中华管鞭虾,又名东海红虾,也有地方称为砂壳虾、满堂红、红头虾、蛎虾,甚至有叫它大脚黄蜂的。它生活在北纬30度的东海黄金海区。老家温岭的海捕虾中,红落头连续多年稳坐头把交椅。渔民出海,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红红一片,如同天边红霞跌落网中。
红落头身长不过二三寸,头胸甲占了半个身子,它生活在六七十米深的海下,粗糙的甲壳一身橘红,如邋遢秀才酒醉后的一张脸,有不修边幅的颓废感。红落头是有气节的虾,一离开海水,就气绝;一死,脑袋就容易掉。故有些地方,称之为掉头虾,温岭称之为红落头。
这种野生海虾煮熟后,颜色更加红艳,如暮春一树艳红的碧桃,故有些人喜欢叫它红绿头。在老家,“落”与“绿”是同一个读音。“红绿头”这个诨名,诗意的人,会想到李清照的“绿肥红瘦”,俗气没情调的人,想到的是绿头苍蝇嗡嗡叫。
红颜易老,红落头易落,从海里打捞上来的红落头,如果不及时处理,头很快会变黑,“红脸关公”变成了“黑脸包公”。过去保鲜只能用冰块,为了卖相,黑心商贩还会给红落头涂脂抹粉(虾粉)。这样的红落头,外表依旧鲜亮,内里早已软烂。科技改变口福,液氮冷冻技术的运用,让远离东海的吃货也能吃到鲜美的红落头。海鲜出水,零下198摄氏度速冻,急速锁住体内的营养、水分,充分保持了海鲜的鲜嫩肉质。
捕捞上来的东海红落头如睡美人,睡上一觉后,就出现在高级酒店、日料店,依旧红扑扑粉嫩嫩,做成刺身看上去格外的鲜红饱满。虾肉生吃,色粉红、味软嫩,甘甜浓郁。清甜鲜美不亚于大名鼎鼎的阿根廷红虾。
对付红落头,白灼常见。吃时放水中汆一下,迅速捞出,蘸醋吃是极好的,肉质鲜嫩,有水润感。红落头好剥,又好吃。吃虾老手唇舌一抿,壳离肉留,桌上留一堆虾壳。
虾肉亦可剥出做虾仁滑鸡蛋,滑滑嫩嫩,味道极佳。若剁成虾糜,可包在馄饨或饺子里,鲜到吞掉舌头。
夏日出差广东,吃过一道茉莉花焗沙虾,沙虾放锅中煸炒油炸后,再与茉莉花汇焗。剥开薄脆的虾壳,虾肉入味弹实,细细咀嚼之下,有丝丝缕缕的茉莉花香,风流蕴藉,活色生香,让人叫绝。沙虾就是我们说的红落头。
杭州的龙井虾仁与粤地茉莉花焗沙虾是异曲同工的风流。杭州的龙井虾仁,一瓣瓣新绿的茶芽,落在象牙白的虾肉上,茶叶清鲜,虾肉晶莹,茶绿虾白,有视觉的美感。龙井虾仁通常是取淡水的鲜活河虾或者湖虾。从前,我住在东海边上,喜欢做一道改良版的龙井虾仁,虾仁取红落头的虾仁,个头更大,味更鲜甜。茶叶也是就地取材,用云雾茶或羊岩勾青,快炒出锅,味道毫不逊色。
做得最多的,是生呛红落头。生呛对虾的鲜度要求极高。红落头放玻璃器皿中,倒入白酒,加酱醋、姜末、蒜蓉,呛上半小时,入口极为鲜糯清甜,如冰种翡翠的清,如春日清泉的甘。生呛最能体现红落头的鲜美,若是煎炒,总归失了几分天真气。
东海红虾,都是野生野长,有着比各类养殖虾更高等级的鲜美。现在,连活泼泼的小白虾也被驯化,被人工大量养殖。而红落头依旧是一身未被驯化的野气,是大海中生猛的野战部队。嗜鲜的海边人家,自然要高看它几眼。一身不规则的红色斑纹,壳薄而光滑,肉厚而味鲜,是敝乡最受欢迎的下酒菜,喝酒、猜拳、胡吹、海侃,红落头是助兴的不二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