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伤前的刘飞

与合伙人詹金平在手语姐姐实时翻译系统发布现场。

刘飞通过试用辅助器具,站立起来。

如今的刘飞,日子过得安稳平顺。
口述 刘飞 整理 傅淑青
2014年7月24日晚,我陪客户去泳池游泳。地滑,我从跳台旁直接倒栽进水里,头上撞出血,脖子刀割般剧痛。
我从事医疗器械行业,知道点急救常识,死命夹紧腋下,防止肺部呛水,为自己争取到了救命时间。
救生员把我捞到岸上后,我浑身无力,身子不听使唤了。大事不妙。我叫人打电话,让老婆赶紧来。我交代了公司财务状况和银行卡密码,并叮嘱:我要是变成植物人了,别念旧情,拔管子让我“走”。
交代好“后事”,我安心上了救护车。但我摔得实在太重,颈椎第6椎骨爆裂性骨折,神经严重损伤,医生直接给判了“死刑”——我瘫痪了,坐起来的概率为0。
这辈子,我算彻底完了。那年,我33岁。
创业本金有了,经验也有了,大干一场的时机到了
我叫刘飞,1981年出生,河南信阳人。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武汉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攻读工商管理专业。
2001年夏天,一家上市制药企业招业务代表。跟我一起面试的有五十多人,只招十个人。我用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打动了面试官,以实习生的身份应聘成功。我小时候体质不好,曾跟一位武术老师习武,练功很苦,老师总用这句话教导我。
这家公司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我选了千里之外的杭州。杭州有悠久的历史,有许多美丽传说,我最喜欢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了。可以说,我是慕名而来。
我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天天骑着公司的自行车跑业务,很快把杭州跑遍了。夏天很热,短短两三个月,我从一个白面书生晒成了“黑人”,朋友面对面碰上我,不认识我了。
2003年,公司派我到北京,担任东北大区副经理,负责天津、北京、内蒙古以及东北三省的业务。
从实习生晋升到大区副经理,我只用了短短两年。这个年纪升到这个职位,放眼整个公司,也就两三人。
当时我想创业。公司待我不薄,但这里不能满足我的“野心”了。2004年初,我辞职回到杭州。
父亲觉得我在瞎折腾。他是机关干部,认为考编才是正道。我也放了狠话,要是在杭州活不下去,我宁可往钱塘江里跳,也不会手心朝上,跟家里要钱。
回到杭州,我在一家公司担任浙东区招商经理,一边上班,一边学习商业代理流通方面的知识。2006年,我被石家庄一家企业“挖走”,在浙江省区经理位置上干了5年。
到2011年,我的银行卡里已经有40多万,创业本金有了,经验也有了,大干一场的时机到了。经过10个月的筹备,我在滨江区创办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
创业很顺利。我买了两套房、两辆车,很快步入小康。老婆全职照管家里和儿子。2012年,我们又生了二胎。
我记住了残联领导的话。我还年轻,我还有很长的路
在人生顺风顺水的时候,我瘫痪了。
发生意外前,我还在想,再买套180平方米的大户型,给自己和老婆各换一辆车,车型我早就看好了——奥迪Q7和奥迪TT。
2014年7月24日,一切戛然而止。
动完手术,护士递给我一张报告单。我想接住,但眼睁睁地看着单子从手里滑到地上。从前,我可以卧推90公斤,摔伤后连一张薄薄的纸都拿不住了。
打电话拿不起,吃饭靠人喂,睡累了没法翻身,不能自主如厕,更别说坐和站。没有尊严,活着比死更难受。
住了三个月院,度过了危险期,我转去康复医院。
康复费一天5000元打底。公司由老婆在打理,但她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公司早成了“空壳”。康复治疗看不到头,积蓄眼看越来越少。
我想去死,彻底解脱,给老婆孩子多留点钱。可手脚没力气,我连死都做不到。
家人帮我申领了残疾证。拿到残疾证那天,我感慨良久。
我家住在滨江区。区残联知道了我的情况,一次次来康复医院看我。我状态很差,他们怕我发生意外,每次都耐心鼓励我,你要残而不废,残疾不代表没用,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有他的价值。
我记住了残联领导的话。我还年轻,我还有很长的路。
在他们的鼓励下,我积极配合康复治疗,每天拼命练抓球、拿筷子,做气压按摩,借助仪器站立,努力不让关节钙化、肌肉萎缩,咬牙熬过一天又一天。
2016年2月1日,我生活能半自理了,办理了出院手续。
离婚后,我兜里只剩下3000块钱
在康复医院,我不是异类,大家都是残障人士;出院后,才是更艰难的挑战。
我怕人家的异样眼光,这么年轻就坐轮椅,很自卑,天天关在家里,不肯出门。
家里突然多了个残疾人,什么都不会干,还要人伺候。老婆很不适应,我心情也不好。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多。我不想成为她的负担,主动提出分开。
10岁的老大留给前妻,3岁的老二留给我。但我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照顾孩子更不可能,不得已,请了居家保姆。
夫妻共有财产也做了分割。公司和家里的账户都没钱了,唯一值钱的,是婚后购买的两套房。一套高层电梯房,一套多层楼梯房。我行动不便,要了市场价值相对高的电梯房,但要补齐近180万元的差价。我和前妻约定分期付。
离婚后,我兜里只剩下3000块钱。要支付差价欠款,要给阿姨开工资,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小儿子。最难的时候,我只敢买一根排骨,一口汤都舍不得吃,全留给孩子。
生活也不全是痛苦。有一次,我坐着轮椅去菜场买菜。草丛里爬出一只小蜥蜴,阳光照在它的身上,鳞片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生命竟然如此美丽。
它忽然转过头,盯着我。四目对视的刹那,我想流泪。
手脚残了,我眼睛很亮,依然能看美好的东西;我耳朵很好,能听大自然美妙的声音;我脑子没坏,还可以做生意。
瘫痪后,我第一次庆幸自己还活着。
再说,我还有儿子。这么小的孩子跟妈妈分开,我这个做爸爸的,怎么能继续消沉?我要站起来。
我不再问,为什么老天待我这么不公平。我想通了,放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开始主动参加区里和市里残联组织的活动,还常和残友们相约出门。
残联对我很关心。为了让我的居家生活更方便,残联给我家进行了无障碍家庭环境改造,还向我讲解了残疾人创业的各项政策,鼓励我不要气馁,要越挫越勇,努力迎战困难。
老客户得知我这么拼,就用实际行动支持我
2016年8月,我重回公司上班。公司原有三十多个员工,我摔伤后,大部分走了,只剩一个内勤,三个业务员。
公司账户上一分钱没有。为了有流动资金,我抵押了房子。很多人说,刘飞,你胆忒大,亏本了房子就保不牢,这是你唯一的财产了。
但我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家里,做个废人吧?我残了,但也想活出尊严来。
如果生意步入正轨,是老天给我的奖励;折了本、赔了钱,是老天对我的考验。
那时候,我的一双手只能勉强用力,握笔、按鼠标、打字,都不灵活。
最苦的是上下班。我没法独自外出。一大早,阿姨先送孩子去幼儿园,再回家用轮椅推着我,到公司上班。家里到公司,走路半个小时。
正是杭州最热的夏天。瘫痪后,我除了腿脚不便,还有一个后遗症,不会出汗了。在烈日下稍稍一晒,就很快中暑。有时半路下雷阵雨,直接淋成“落汤鸡”。
我这个身体,只能每天两点一线。客户要洽谈,就约到我公司,或是推车走得到的地方。
客户很照顾我。我讲信誉,待人真诚,以前合作得一直很愉快。我受伤后,好些客户来医院看过我,过不来的就打电话。住院期间,我经常因访客多,被护士长“批评”。
老客户得知我这么拼,就用实际行动支持我。
年底,公司实现了收支平衡。第二年开始盈利,销售额一路攀升。
残了以后,我才知道尊严对残疾人意味着什么
事业步入正轨,我还是怕人家把我当成没用的废物。
去餐厅吃饭,去店里买东西,看我坐轮椅,老板二话不说,先叫人抬我进去。人家是好意,但我伤到自尊了。
这是残障人士的通病,不愿别人主动帮助自己。我有些残疾朋友,死活不肯接受他人的捐赠,宁可饿肚子,也不要怜悯。不是性格古怪,而是自尊心太强。
前段时间,我去给亚残运会的志愿者做培训,特意强调:看到残障人士滑轮椅爬坡,一定要多问一句:“需要帮助吗?”如果直接上前帮助,反而伤了他们的自尊心。
残了以后,我才知道尊严对残疾人意味着什么。
以前老家有几个残疾人,小伙伴们总喜欢给他们取绰号。小孩觉得没什么,其实这是对残疾人最大的不尊重。
2017年,我买了电动轮椅,充一次电,能跑30公里。往左往右、向前向后,我都可以手动操控,再不需要阿姨推着我,行动自由了很多。
但好些地方还是去不了。到咖啡馆谈业务,街面和店铺有高低差;去商务楼签合同,楼前放着石墩;嘴巴干到起死皮,我不敢喝半口水,怕公厕有阶梯;冒险走小台阶,好几次摔得鼻青脸肿。
我已经解决温饱问题,可还是没法体面活着。如果我能改变出行环境,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残疾人,都会活得更有尊严。
我想到了研发无障碍软件。
2017年,在全市的一次残疾企业家会议上,我认识了詹金平。他比我小两岁,因为小儿麻痹症,双腿落下病根,行动需要拐杖。但他很独立,一个人读大学,一个人来杭州创业。当时他已经创办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规模不小。
我们年龄相仿,又都是残疾人创业。唯一不同的,他是先天残疾,比我这个后天残疾,受过更多冷嘲热讽,自尊心更强。
当时,我在研发面向聋哑人士的手语翻译系统。残障人群中,聋哑人最容易发脾气。为什么?因为有话说不出,手语别人又看不懂。一着急,冒“火”了。
手语翻译系统,就是在连网的手机或电脑上,让聋哑人、健全人和手语老师实现三方视频通话,手语老师充当另两方的翻译。
我还有一堆计划,都围绕着残疾人的衣食住行。詹金平听了很感兴趣,表示要加入进来,跟我一起干。
2018年9月,我们成立了一家软件研发公司。我当董事长,詹金平当产品经理;我出钱,制定产品架构及研发方向;他出力,带着技术人员,把我的“脑洞”落地,转化为产品。
赚的不仅是钱,更是生命的尊严
说说很容易,做起来难。
光一个手语翻译系统,就折腾了三年。研发两次失败,投入的150多万元全部打水漂,我差点破产。
最后一次研发,投入60多万元,这回我们吸取了前两次教训,终于成功了。我们把这个翻译系统命名为“手语姐姐实时在线翻译系统”。系统后台全都是专业的手语老师,还有录屏功能,可以回放。
2021年7月,中残联领导来杭州考察,点赞了“手语姐姐”。我们信心大增,成立了专做无障碍系统的新公司,两年研发出十几款产品。
比如无障碍区域管控系统, 一刷残疾卡,挡车桩就会自动升降。如果大面积应用,坐轮椅的人群就真正实现了出行自由,不仅可以逛公园、逛街,我甚至期待,能坐着轮椅跑遍全中国。
我的一个盲人朋友,很少在陌生环境如厕,不是因为洁癖,而是找不到马桶。侥幸摸到,手也脏了。我们研发的无障碍导视系统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小到一只马桶、一个障碍,大到一幢楼、一条路,都能自动语音播放。
一个树人大学的高才生,因一场车祸成了残疾人。他会平面设计,打字速度也很快,可没一家公司要他。濒临绝望的情况下,他在我们研发的无障碍智慧文宣系统,找到了一份线上客服的工作。
会作图、会直播、会写文案……有一技之长的残疾人都可以把简历挂到这个系统上,有买家点单后,就能赚取劳务费,实现居家就业。
没有一个残疾人不想赚钱,哪怕只赚一毛钱。赚的不仅是钱,更是生命的尊严。
儿子们从没有因为爸爸是残疾人而自卑,反而以我为荣
我看到新闻,有残障人士点赞杭州亚残运会的无障碍环境:“这座城,如此温暖有爱。”这里也有我出的一份力。亚(残)运会筹办的过程中,我被请去指导过,不是一次,而是十来次。指导什么呢?就是亚运场馆、亚运村和奥体中心的各类无障碍设施,设置得是否科学,盲文标注是否正确,都是一些很小的只有残疾人才会关注的细节。
我是残疾人,但我绝不是残废,我兑现了生命的价值,社会也给了我极大的肯定。我当选了“最美杭州人” “自强创业之星”等荣誉,成为民革党员,担任杭州市肢残人协会副主席、滨江区无障碍促进会副主席等社会职务。
我还以企业名义,陆续捐赠60余万元的康复器械和护理物资,委托杭州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等机构,把这些东西交到了有需要的残疾人手中。我不需要对方知道我是谁,只要能感受到社会的爱和温暖,好好活下去。
有位知名专家看了我摔伤时的报告单,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人,应该还瘫在床上吧?我开着轮椅过去跟他打招呼,他连连赞叹,说我恢复得好,夸我了不起。
大儿子虽然不在我身边,遇到难题,他会给我打电话,要么跑来找我聊天。小儿子也很乐观。他们从没有因为爸爸是残疾人而自卑,反而以我为荣。
身心健康是连在一起的。心态好,我身体都好了很多,吃饭、刷牙、洗脸、坐卧,我都可以自理了。双休日,我还亲自做饭给孩子吃。
我听说有个因车祸撞坏双腿的小姑娘,有一天,一个炸雷吓得她直接站起来,双腿不治而愈。
一位瘫痪的老太太独自在家,眼看烧开的粥要溢出来,她一急,自己下床把锅盖打开了。
说真的,如果不摔伤,也许我会赚更多的钱,也许日子过得安稳平顺,但一定没有这么多故事可以说,更不会去想人要怎么活,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面这两个例子听上去玄乎,但我仍期待,这些奇迹也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我的心里有盼望,更有对生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