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王老师去旅行

2023-10-09

年轻时的王莉

口述 王莉 整理 王晓红

我叫王莉,60后,是杭州“本塘”。

我家兄弟姐妹四个,我排行老二。大姐身体不好,养家的担子就落在我身上。在人家读高中的年龄,我四处打零工,供弟弟妹妹上学。

后来去了杭州自行车厂做电焊工,白天上班,晚上读夜校。为啥?

我相信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干电焊工。

读完夜大,我又读了导游专业,考出了导游证。

老早的辰光,没有“旅游”这个概念,大家的口袋都瘪塌塌的。爬爬城隍山,到西湖边撒子儿(杭州话:游玩的意思),就算出去玩了。

到20世纪90年代初,一部分人的腰包先鼓了,逐渐有了“旅游”意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句话噱得全国人民都来杭州西湖旅游了。每个游客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龙井茶几斤,丝绸几条”,放现在这就叫“代购”。

当时卖得最好的是什么?你们肯定想不到——是西泠印社的字画和印章。那时候的游客还真有文化啊。

游客刚走,我就被司机“色色招招”地骂了一顿

我第一次带团,闹出的笑话儿不少。第一件事:不会讲话。在大巴车里一站,面前一车的“西湖一日游”散客,我脸憋得通红,手捏紧话筒,手心里都是汗,舌头比石头还硬,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司机实在熬不牢,猛拍了下我的腿。这一打,声音就发出来了。

第二件事,说出来更有意思了。到中午吃饭时间,游客问,“小王导游,我们去哪吃饭?请你推荐下。”

我非常诚恳地给游客朋友们建议。“别去景区的饭店吃,价格高,你们自己买点面包汽水吃吃,最省钞票。”

游客刚走,我就被司机“色色招招”(杭州话:厉害地)骂了一顿。旅游业有行规,带游客去饭店,导游和司机可以免餐吃一顿。

被我这一搅,司机中饭没得吃了。

第三件事,我人还没回旅行社,一封写在挂历背后的投诉信就飞来了,我们老总的胡子都气飞了。

怎么回事?带团临近结束时,我跟游客说,“你们想去市中心的,往湖滨方向走;想去岳庙的,往反方向走;想回去的,就跟我上大巴。”

这一宣布,游客就散开了,但他们以为大巴车会在原地等。按规定,带出去的团要原样带回。但老导游教我们,不少游客都想再逛逛,可以用这种方式散场,你自己也轻松点。

老导游能说会道,能把话说圆,而我这个菜鸟没经验,没把事情交代清楚,就惨遭投诉了。

我从事旅游业30多年了,这三件事至今还是印象深刻。

公司就派我出马了。因为我是大家公认的最会安抚客人的导游

改革开放之后,各地的旅游业都纷纷旺起来。为了招揽生意,杭州的旅行社也想出了各种“奇”招。

当时火车票难买,而且要排队现场买。旅行社就想了个办法——只要报名旅游,就帮客人搞掂回程火车票。导游每天的任务就是举着“报名旅游,代买火车票”的牌子,去火车站拉客。

客人都是陆陆续续来的,要坐满一车人,这个团才能走。最早的客人,早上5点钟就坐上旅游大巴,运气不好的话要等到中午12点才能发车。

这时候,客人早就没了耐心,内心的一团火都压抑了好几个小时。这个烫手的山芋,哪个导游都不想接啊。

公司就派我出马了。因为我是大家公认的最会安抚客人的导游。

岳庙门口的每个售票员都认识我,他们说:“王莉啊,远远听到你的声音,就晓得你要来了,你的声音跟电台主持人一样,特别好听。”

其实,大部分客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在他们快要情绪“爆炸”的临界点,有人轻轻柔柔,好好说话,再唱唱歌、讲讲故事,说上一箩筐好话,大多数客人的无名之火就被浇灭了。

到了下午,带客人去岳庙对面吃一碗西湖藕粉。客人还会偷偷给导游口袋里塞一元钱、两元钱作为小费。这也是当时很时髦的一件事。

我镇定了下情绪,一改平时的温柔,转用很凶很凶的语气喊

反而那个时候的杭州人,不太爱出门。

1998年,我们公司刚成立,接了个去中原旅游的“夕阳红”大团,80多个客人,我一个人带团。

我怕客人走丢,事先给每人做了一套红衣服。

到了火车站,站台上一发火车票,有客人先吵起来了,“我这么大年纪,上铺我怎么爬得上去?”

有一个人吵,就有一群人跟着吵。但火车不等人啊。

一起送站的同事都看傻眼了。我镇定了下情绪,一改平时的温柔,转用很凶很凶的语气喊:“你们都不要吵,全部听我的!相信我的,跟我一起上火车!我会想办法解决!要是不信任我,现在就拿起行李,马上回家!”

我这一喊,80多个客人都不响了,跟着我上了火车。整个车厢是红彤彤的一片。

其实我是抓住了大多数游客的心理,“大家都是出来玩的”,对吧?

我让不想睡上铺的客人先等着,我一个个找人商量换铺位,甚至不是团里的陌生人,我都跑去商量。

看我一个小姑娘这么辛苦,客人也心软了,改口说,“算了算了,小王,我们克服下。”有几个确实有困难的,我帮他们换好铺位,也顺利解决了问题。

飞机一落地,他开箱找短袖,箱子就怎么也关不回去了

进入21世纪后,杭州人也开始满世界跑了。

那年冬天,我带团去夏威夷。那里刚好是夏天。

走之前,特意关照了客人两件事,一是带好短袖,落地就换上。二是不要带太大的行李箱,超重要加钱。

有个老年游客,只带了一个很小的20英寸行李箱,里面塞得满满的。飞机一落地,他开箱找短袖,箱子就怎么也关不回去了。

他当场就开始骂人了。

不能让他一个人影响整个团啊。我想起,我的行李箱里有个布袋子,可以给他用。谁知道,“吃素碰到月大”,这么一路颠簸,锁给震坏了,箱子怎么都打不开。

我只好用导游旗把行李箱撬开,把袋子找出来给那位客人用。

那趟行程,有一顿飞机餐是要自理的。还是同一位客人,他有糖尿病,自备了两罐无糖八宝粥,过安检的时候被没收了。

我们跑去跟美国的安检人员连比带画地解释——这个客人情况特殊,不能吃甜的。费了不少力,终于把两罐八宝粥从垃圾桶里给捡了回来。

这件事之后,那位一路挑刺的客人,开始使劲表扬我们啦。

哎,我有时在想,我跑了三十多年的导游,能做到老行尊的位置,靠的就是这份真诚啊。

我开始在老年大学上课,除了“阿莉”,我又多了一个称呼

1999年,我去老年大学代课。最初我是拒绝的,从没上过课,也不会上。同行说,老年人么,哄哄就行了。

我做事认真,既然上课,就要好好上。我去请教了以前的老师,他帮我定了一个题目——讲孤山。

上课前一天,我带了点干粮,在孤山前山后山待了整整一天。第二天,课上了一半,有学员跑去教务处反映:“这个老师讲得好,以后都要她讲。”

从此,我开始在老年大学上课,除了“阿莉”,我又多了一个称呼“王老师”。后来,我在杭州人民广播电台开了一档节目《王老师说旅游》栏目,一做就是9年,“王老师”这个名字更响了。

我结识了一大群思想活跃、精力充沛的老年朋友。从他们身上,我受到了启发,有文化包装的旅游线路,对这些客人更有吸引力。

比如,一个普通的绍兴柯桥一日游,包装后就不一样了。“最品爱”,就是品尝黄酒;“豆是爱”,来一把绍兴的茴香豆。这个针对老年市场的旅游产品第一年就卖出了1000多单,我们连续做了12年。

这辈子我没见过这么多国家、这么多款式的口罩

2020年1月26日,我带了一个马来西亚的豪华游团,在义乌机场正准备出发。

没想到新冠疫情来了。

就在我收护照时,接到电话,所有境外团就地解散。

宣布完消息,我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我让同事等等,我去下洗手间。跨进门,我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那个春节很奇怪,本来忙得要死,突然一下子没事可做了。

我冷静下来,想到还有二三十个境外团在世界各地,马上建了微信群,让每个团的领队从世界各地买口罩回来。

紧缺的口罩带回来了,谁去机场接货呢?想来想去,还是我。

连着一周,我天天去机场,穿着一次性雨披,戴了两个口罩,还有一顶头盔。

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多国家、这么多款式的口罩。公司安排人打包好,捐去了疾控中心,尽了我们旅游人的一份责任。

这些都忙完的时候,我发高烧倒下了。

当时还没有“阳”的概念,也没有测抗原。我胆战心惊地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翻箱倒柜找出几支艾灸,熏了三天,总算烧退了。

“一日游”没卖出去,丝、茶、扇、瓷的礼盒却卖出了几千套

2020年3月17日,我们收到复工通知。

有些地方为了拉动经济,出台了旅游补贴政策。哪里有补贴,我们就做哪里的旅游产品。

5月,文旅局要求旅游大巴不能动。为了做“母亲节”的活动,我们派员工开私家车上门接老人出来。

做这些不是为了赚钱,是想告诉同行,最艰难的日子会过去的。

三年过去,我们“活”下来了。虽然这三年里,我们从300多人缩减到不足100人,我们一支优秀的小语种导游团队不得不解散。

我是公司副总,带头每个月只拿2500元生活费。

有人问,你们靠什么活下来的?靠贷款呗。这话有点开玩笑,但也是现实。另外就是靠不断创新。

每天,我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些新点子。

脚迈不出去,但眼睛可以看。我专门录了网课,讲解全世界的旅游故事,9.9元一节课,卖出了2000多节。

我又琢磨,先讲好本土的故事。我们拍摄了12个视频,深挖杭州的人文历史、饮食文化、市井生活,还被“学习强国”平台转载了。

我们趁热打铁,推出了文化类的杭州“一日游”。这次失败了,因为内容太“阳春白雪”,一件也没卖出去。

不过,我们为“一日游”定制了一批礼盒,里面有一把手书折扇、一个中药养生香囊、一套三才青瓷茶碗、一条水墨山水丝巾,刚好串联起杭州最具影响力的丝、茶、扇、瓷等文化元素——

“一日游”没卖出去,这个礼盒却卖出了几千套。

我还开起了直播间,给旅游同行们免费讲课,帮大家提升业务水平。其实,我已到了退休年龄。但一来,我深爱旅游行业;二来,我想给年轻人作个表率——我们都不做“逃兵”。

今年形势一放开,旅游业的“好光景”马上回来了。

“王老师,这个月你还有空吗?有个菲律宾长滩的团,点名要你带”“王老师,边上小区有个张阿姨,一定要报你的团”……

哈哈,我的直播间里,还有几千名粉丝在等我讲旅游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