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报个料

2023-07-03

毛大伯近照(小图为毛大伯父亲毛尹)

毛大伯报料的报纸新闻

口述 毛瑞虎 整理 何鸿凌 倪梦萍

我是毛瑞虎,江湖人称“毛大伯”。在杭州的新闻圈里,报料人“毛大伯”还是挺有名的。我报料的新闻,后面都写了我的名字。每一张报纸,我都保留下来,叠起来有1米多高。

我也给“倾听·人生”报个料,就是我爸爸毛尹的传奇人生。

爸爸的英语老师叫赵济猛。赵济猛是党史上一位重要人物

按照毛氏家族辈分,我爸爸叫毛恭锵,学名毛雪艇,1906年出生在宁波奉化岩头镇石门村。爷爷毛谦璋育有三子三女,我爸爸是长子。爷爷家道中落,就把我爸爸过继给了事业发迹的长兄,我们喊“大爷爷”。

大爷爷在奉化大桥有盐货店,在溪口有柴铺。爸爸过继后,衣食无忧,还能去奉化、宁波读中学。

爸爸在启明中学读书时,英语老师叫赵济猛。赵济猛是中共五大代表,是党史上一位重要人物。后因叛徒出卖,被捕入狱,1928年1月9日在杭州陆军监狱刑场英勇就义。

赵济猛精通中外历史,知识渊博,他在学生中组织“青年读书会”,开办“流动图书馆”,传播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共产党的主张。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赵济猛在奉化大桥金沙滩召集群众游行,爸爸也参加了。

一天晚上,赵济猛叫我爸爸和其他几个同学到校园散步。名为散步,其实是启发他们办“十月读书会”,意在纪念俄国十月革命,一起读革命书籍。爸爸写了读书会的宗旨和守则,特地到九芳斋书店用梅红纸印刷出来。

后来,读书会的七位成员,全部成了宁波地区的革命骨干。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爸爸被警察抓了。大爷爷就这么一个儿子,跑到警察局交涉。大爷爷说,毛家和蒋介石有族亲关系,当年军阀孙传芳要抓蒋介石,毛家还出手救过。

我爸爸才有惊无险地被释放了。

爸爸收到共产党的小册子,就让大家公开评说

中学毕业后,爸爸当了教书先生。

1929年,他到柴桥中心小学任教时,校长王仲隅是地下党员。

当时柴桥小学图书馆的马列主义书籍很多,大部分是王校长从上海的书店以“后门货”购来的。国民党政府要来查封,学校连夜将全部“禁书”重新编号,藏在地板下,躲过一劫。

1931年下半年,爸爸到镇海灵山中心小学任训育主任。

和柴桥小学一样,灵山小学也是镇海的“红角”,常收到共产党的宣传小册子,内容有“国际形势”“目前战情”“华北抗日”“当前任务”等。寄发邮局有上海的,也有宁波的,但不具详细地址。

爸爸收到后,就让大家公开评说。这些小册子,有的在评说后当场销毁,有的被藏在校内春霭楼的墙洞里。

在灵山,爸爸试行过新式的道尔顿体制(一种废除班级授课制的教学法,每个学生各自学习不同的教材,发展其个性),也研究过陶行知教育法,推行小先生制,每个高年级学生回家教不识字的父母、亲友,效果很好。

当时有体育老师毒打学生,起因是学生没礼貌。爸爸说,你毒打学生更不礼貌,应该反对。事后,爸爸收集了各教室的“戒尺”“教鞭”,当作“耻辱”高悬在学校礼堂上方。

从这以后,尊师爱教成为灵山的校风。灵山出去的学生不仅学业程度高,也都很正气。

我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爸爸的学生都会带礼物来拜访。他们有的是省领导,有的是著名音乐家,还有翻译家、物理学家。但都很恭敬地叫我爸爸“先生”,然后坐在一起唠家常。

听爸爸的学生讲,当年灵山的礼堂墙壁上悬挂着一副对联,写着“处处有知识,人人是教师;时时动脑筋,天天做笔记”。

那是当时校园的真实写照。爸爸总是和六个同学围坐一张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讲课。他把书本上的诗句融入生活场景,见物讲物,这样一来,知识的传授面大大超出了课堂。

老百姓扶老携幼地向茅洋山逃来。爸爸和王乡长决定,收容这批难民

1937年,我爸爸调到岩一乡林头小学任校长。

岩一乡的乡长王宝财,泥水工人出身,很有正义感,爸爸很快和他交上了朋友。

抗战爆发后,岩一乡成立了抗日救亡工作团,王宝财任团长,我爸爸任团附。乡里15岁到25岁的青少年都踊跃参加。王乡长动员大家:“抗日救亡要有力量,光是靠嘴巴叫叫喊喊是不行的,我们要组织一个大刀队!”

他发动群众捐献废铜烂铁,叫来铁匠打了三十把闪闪发光的大刀,挑选身强力壮的团员编成一个大刀队,由体育老师每天早晨集训,使队员练就一身英勇杀敌的本领和气魄。

1938年7月,日寇第一次登陆镇海,大肆疯狂烧杀。逃难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向茅洋山逃来。我爸爸和王乡长决定,收容这批难民。当即通知茅洋寺和灵峰寺的和尚烧粥供饭,并派大刀队巡逻护卫。

陆续到来的难民有340余人。王乡长向镇海县政府送去报告,请求接济,政府却置之不理。王乡长和我爸爸便组织体强力壮的难民,来到海边港口去堵截、查扣奸商资敌的粮食和物资。对难民中有手艺的木匠、泥工、裁缝和教师,则介绍他们去做临时工和代课教师。

经历了马列主义熏陶、大刀队的训练之后,爸爸有满腔革命热情

我妈妈冯曼如是杭州人,大家闺秀。我的外公是小有名气的律师。而我爸爸只是宁波山沟沟里的毛头小伙子。

我舅公去镇海做教育督办,检查工作时认识了我爸爸,觉得这个小伙子长相英俊,又有文化知识,就介绍我父母认识。

1937年,他们结婚了。婚后,妈妈也到灵山小学当了语文老师。

1941年4月20日,宁波沦陷。爸爸随着逃难的群众,带着一家人回到石门老家。

当时除了日寇,国民党的败兵、“杂牌军”、土匪,三五成群到处串扰,可谓“山上匪事猖獗,山下游杂横行”。

面对这一乱景,何去何从?千头万绪之际,我爸爸决定先将我妈妈和我哥哥送到杭州,自己和生病的我奶奶暂住石门家里。

没想到,战乱时期,一家人一别就是八年。

石门的匪患日盛嚣张,大小土匪有几十股,成日下山入村,杀人放火。我爸爸晚上上山避难,白天下山,为受枪伤的村民急救治疗。

百姓苦匪患久矣,情绪都很激昂,提出由我爸爸建立一支队伍,既能抗日,又能打土匪。爸爸虽是文弱书生,但经历了马列主义熏陶、大刀队的训练之后,满腔革命热情正无处释放。

一支40余人的“石门青年抗日志愿队”成立了,爸爸任队长。

组织起来的抗日志愿队虽然武器破旧,但对抗日救国、剿匪锄奸起到了震撼作用,当地土匪很快绝迹。但志愿队遭到国民党官员的诬陷,并被收缴武装。

不久,四明山党组织派爸爸的老同事江圣泗、毛潜安,持中共鄞县县委的字条来到石门。字条上写着:“闻你部队被缴械,深为愤怒,希你即来四明山,愿来的队员都带来。”

这张革命战友送来的字条极大地鼓舞了爸爸。1942年8月,爸爸的抗日志愿队决定前往四明山。他们化装成割稻农民,分批通过敌伪军三道封锁线,来到四明山鄞西梅园,正式参加了革命。

同年10月,爸爸经寿文魁、江圣泗介绍,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为了纪念自己的新生,爸爸把名字改为“毛尹”,并一直用到了去世。

哥哥才9岁,不明白“共匪”是什么,但仍祈求上天能保佑他的爸爸平安

爸爸所在的抗日队伍逐渐成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的重要力量。当时浙东老百姓都说,延安有个大朱(德)毛(泽东),浙东有个小朱(之光)毛(尹)。朱之光是浙东游击队的大队长。

再说我的妈妈和哥哥,到杭州外公家避难不久,外公去世。之后,妈妈靠教书和打杂过生活。

1946年,我哥哥毛瑞龙在放学路上,听到报童在叫喊《东南日报》“号外”,上面写着“全省通缉共匪毛尹(原名毛雪艇),重金悬赏十万大洋”。

哥哥大吃一惊。毛尹的名字,他没听过,但毛雪艇是他父亲,他知道的。他慌慌张张将“号外”拿到家里给母亲看,母亲小声告诉他,不要和任何人讲,否则要招来麻烦的。

哥哥才9岁,不明白“共匪”是什么,但仍祈求上天能保佑他的爸爸平安,不要被抓。

其实,父亲当时北撤,不在宁波了。敌人不知道,是朱之光同志仍打着毛尹原来部队的番号。

1949年,上海解放后,爸爸委托战友在杭州孩儿巷116号找到我妈妈冯曼如和我哥哥毛瑞龙。

一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到城站火车站。当时沪杭铁路部分路段不通,母子俩坐火车到海宁硖石,随后换坐清洗过的木粪船走运河到松江,再转敞篷货运火车到上海老北站,由我爸爸的二弟护送到上海龙华生生牧场。爸爸在那里任大队长。

一家三口在阔别八年后团圆了。爸爸抚摸着哥哥的头,一再端详,眼泪夺眶而出。离别时儿子才4岁,现在已是12岁少年。

哥哥也看着爸爸很久很久,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有关“共匪毛尹”的担忧和疑惑顿时烟消云散。他看到的爸爸是那样慈祥和可敬可爱。

“因为革命胜利了才有一家人的团圆”,这是“最最幸福的时刻”,我哥哥后来告诉我。

爸爸是新中国第一批人民法官

我出生于1950年6月。我小时候,杭州有很多公共浴室,爸爸常带我去搓澡。帮爸爸搓背时,我看到五处触目惊心的伤痕。我只知道爸爸的脸上被炮弹炸伤过,从不知道他的身上也有伤。

第一次注意到爸爸背上的伤疤,我吓了一跳,指着爸爸的后背问,“你后面怎么有这么长的疤?”爸爸轻描淡写地说,被国民党的炸弹炸的。

自打我懂事起,家中常有爸爸的三五好友来做客,和爸爸话家常、忆革命往昔,我时常坐在一旁听。在他们的闲聊谈话中,我知晓了爸爸身上伤疤的来历——解放战争期间,爸爸先后参加了孟良崮战役、山东滕县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的战斗。在滕县战役中,爸爸正在战场上对被俘国民党官兵训话,突然遭到山炮袭击,身负重伤。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1年,爸爸被选派去当时北京的中国政法大学进修,他是新中国第一批人民法官。

上世纪50年代,杭州有过一个“中城区”,东到环城东路,西到西湖边,北到庆春路,南到清泰街,是杭州人口最多,最繁华热闹的地区。

1957年,中城区撤销,和上城区合并。中城区的法院也并入上城区人民法院。次年,爸爸调任院长。

那时候,我正上小学。放学了,常去法院找爸爸,因为也只能在法院找到爸爸。有时候是母亲让我带饭给爸爸送去,有时是许久未见爸爸,我想他了。

爸爸那时几乎就住在法院里。他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张简易的绿边床,办公晚了,他就在这张床上过夜。

他见我来,打招呼的时候,也是低着头写字。我爸爸对我说,他的笔是人命关天的,要对犯罪的人依法量刑,不能有一点差错。

现在怀念爸爸的时候,我时常想到他办公桌上那盏蓝色灯罩的台灯,爸爸埋头在台灯下审阅案卷。

1972年底,我应征入伍,成为北海舰队的一名航空兵

爸爸教育我,要在部队里好好锻炼自己,为祖国作贡献。我很刻苦,在太阳底下学射击,托着砖头直到手能不抖。

我得到了“特等射手”的称号。

1973年,爸爸在北京开完政法工作会议,回杭途经山东,特地来北海舰队看望我。我们父子俩在青岛海边的松树下合了一张影。

在我当兵的第二年春天,山东胶县洪水决堤,把附近的稻田都淹没了。作为班长,我接到命令,连夜冒雨行军赶到堤坝边。

河水冰冷,但暴雨当前,我带头跳进湍急的河里。激流都快把我冲走了,我们班的15个战士赶紧跳下来,把我拉住。

战友们手拉着手,筑起一面人墙,用身躯挡住激流,为其他战士用沙包堵住缺口创造了条件。

两天一夜,缺口堵上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几天我们吃的是干地瓜饼和大葱。

第一次和新闻结缘,是《杭州日报》记者敲开了我的家门

2010年我退休了,开始了新的事业:新闻报料。

第一次和新闻结缘,是2009年11月的一天雨夜。《杭州日报》记者刘伟和李忠敲开了我的家门。他俩全身衣裤都被雨淋湿了,一进门就采访我6岁的外孙周全。

李忠打开手提灯光,选好角度不停地拍摄外孙喜欢的变形金刚玩具。外孙要把这些当时价格不菲的玩具和更多小伙伴无偿分享。

11月13日,《杭州日报》以《50多件变形金刚玩具 小周全想与伙伴们分享》做了报道。当天我在报亭购买了多张报纸收藏。

从那以后,只要走在街上,我的手机镜头总是“时刻准备着”,看到街上有消防车出动,我第一时间就拿出手机录像,不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成为新闻的瞬间。

这要归功于《杭州日报》2014年办的老年人智能手机培训班。之前,我都是打电话报料,有时候一个电话要打十几遍。学会智能手机,我和记者联系方便多了。

我算了下,我一年报料的新闻有近200条。刊登这些新闻的每张报纸,我都保存了起来,垒了厚厚一叠。

为了找新闻,我坐地铁,挤公交,再远的地方都去。记者吃饭没定时,我就给采访的记者买牛奶面包。

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热心,是不是为了拿点报料费。还是结婚四十多年的老伴了解我,“他呀,什么地方都像他爸爸的!”

我只要一天不做新闻报料,就浑身难受,而且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去。我还加入了杭州市环保志愿服务总队,做劝烟志愿者。

去年夏天,连续几十天35摄氏度以上的高温。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顾不上烈日就起身出发。等车时,我突然狂吐不止,缓了半小时才缓过来。

去医院一查,是胃癌。2010年还只是萎缩性胃炎,没曾想十年间,整个胃都癌变了。

我知道原因,这十几年跑新闻,饮食不规律导致的。我亏欠了自己很多,也亏欠了老伴很多。

生病后,我还是停不下来。老伴常说,“唉哟,你现在都生病了,知不知道?你吃不消,你没有这个精力,你知不知道?”

我都是嘿嘿一笑。

我在和平环境下长大,深知没有父辈们的英勇牺牲、南征北战,就没有我这么好的生活条件。

我爸爸生前写了很多诗,一首一首地记录下了自己的人生。我看着在家里堆叠如山的报纸,每份报纸上都记录着“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毛大伯来电”,我想,这对我的人生也是一种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