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峰哥的绘画作品

峰哥小时候的游泳奖牌




绘本《莲蓬和小鸟》插图
谢谢这么多人帮助峰哥。真的非常感恩。
作为母亲,我无法减轻孩子的病痛。但我们会珍惜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口述 任宏 整理 肖于
峰哥的每一分钟都不容易。想抬个胳膊,吃个东西,都难。所以我起名叫“峰分钟”
2021年12月,我开通了视频号“峰分钟”。峰,就是我儿子“峰哥”。
峰哥患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是一类罕见的基因缺陷性疾病,主要表现为逐渐加重的肌无力萎缩。
峰哥今年26岁,不能翻身,不能站立,更不能走路,他连说话吐字都费力。相比普通人,峰哥的每一分钟都不容易。想抬个胳膊,吃个东西,都难。所以,我起名叫“峰分钟”。
这个视频号,我用来记录峰哥每天的画画。
早上,我六点起床,让峰哥多睡一会。吃过早饭,是峰哥的锻炼时间,抬抬腿,动动脚,在运动器械上踩一会,我们叫它“踩自行车”。
上午十点,我把笔墨纸砚准备好。峰哥是左撇子,他的手臂肌肉都萎缩了,只有手指能动。但也只能在几厘米的范围内动,要不断移动宣纸,才能画完一幅画。
峰哥会找一下灵感再画。这几年,他画的都是莲蓬和小鸟,几乎每天都画,每张都不重样。
宣纸上不小心落下墨,峰哥添两笔,让墨水变成了一个长眼睛的莲蓬,或是一只笨拙的青蛙。
峰哥也练书法。他只剩手指有一点点力气,却用小楷抄写过庄子的《逍遥游》,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他最爱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他能整首词默写下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峰哥画画写字时,我就拍他的视频,然后配上一段古典乐,发布到视频号“峰分钟”。
这个号只有一百多个关注,却是我们母子俩的小快乐。峰哥会用自己的微信号给我点赞。
小时候,峰哥总问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我说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现在他长大了,这个承诺却打了水漂
我是杭州人,70后。因为我妈妈是教师,我觉得当老师挺好,也考了师范。
毕业后,我在幼儿园当老师。再后来,我结婚了。
峰哥1997年11月出生,就是香港回归那年。他小时候非常活泼可爱。7岁那年,病症出现了。
那天,峰哥在洗澡,突然手臂就没力气,花洒都拿不动。我开始带他四处看病。一个个医生都告诉我,这是很罕见的遗传性肌肉疾病,目前只能延缓病情发展,无法治愈。
我心里总是抱着各种希望,我对自己说:“也许明天就会好起来。”
峰哥在慢慢长大,他身上的病好像也在跟着长大。从抬不起手,到很多部位的肌肉逐渐萎缩;从能奔跑跳跃,到走路摇晃,再到无法行走。
上小学时,他已经生病了,但能游泳、溜冰。游泳还在市里的青少年残疾人田径游泳锦标赛上得过铜奖。
到初中,他的胳膊、腿部、面部,全身肌肉都在萎缩。手啊脚啊,这些地方残疾了,人还能生活;但肌肉没了,这个困境太大了。
我和他爸爸试了各种治疗方法,从西医到中医;杭州看不好,就去北京。北京人生地不熟,从挂号到就诊,每一步都走得特别不容易。医院里一起看病的都是得罕见病的孩子,每一家都苦啊!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敌不过心里的焦急、恐惧。每次抱着希望去,却总得不到好的结果。
北京的北海公园,有白塔那个,我带峰哥在里面划过船。这算是看病过程中,一点美好的回忆。
后来,只要去医院,峰哥就心情不好。医生也都说这个病治不好。我们去看病的次数慢慢少了。但身上的病又在不断发展。
医生朋友看到我们的困难,主动帮忙,每周来家里给峰哥做物理治疗,这样至少让他感觉舒服点。
学中医的朋友建议我们喝中药,比如天热,我就煮一锅陈皮水,给峰哥化痰。每天24小时,他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坐在轮椅上,喉咙里容易积痰。
小时候,峰哥总是问我,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我说,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现在,他长大了,这个承诺却打水漂了。
他对画画很有感觉。要没得这个病,可能也会有很好的成就
峰哥的爸爸长期在外地工作,从小到大,峰哥都是跟着我。
他的小学、中学、高中,都是和正常孩子一起读。这个病跟智力没关系,就是没法上体育课。
小学里,他还能走路,就是走不稳,三天两头摔伤,眉毛上缝过好几针。我天天带着他的医保卡上班,生怕学校突然打电话给我。
有一次,我半夜十一点带峰哥去同德医院挂急诊,碰到一位老朋友。她看我一个人这么辛苦,坚持开车送我和峰哥回家。
到高中,峰哥从凳子上起立都困难了,做什么都只能很慢的动作,成绩也只是中等。幸亏校长、老师和同学都很帮他,经常推轮椅送他回家。
高考,他考的是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学校在小和山,这是一个融合型大学,对残疾孩子实行单招单考。
峰哥学的是工艺美术,大学里遇到很多美术老师,他们教得很耐心。大学三年,他都住校。学校有无障碍设施,从宿舍到教室,从图书馆到食堂,去哪里都方便。他们班上有很多失聪的孩子,特别乐于助人,还有一位学特殊教育的倪同学也常来看他,帮他起床,一起去食堂。
那时候,峰哥还可以走走平路,就是摇摇晃晃,不太稳。
2019年,他毕业了。健康的孩子找工作都不容易,更何况峰哥。
有朋友介绍峰哥去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可那里有台阶,每天上上下下的,峰哥去了也是给别人添麻烦,我就没考虑。
从那以后,峰哥就在家待着。
客厅的墙绘,是我和他一起画的。几棵树,几只小鸟,几片爱心状的树叶。
峰哥对画画很有感觉。要是没得这个病,可能也会有很好的成就。
他从小到大的画画本,我都留着,有儿童画、线描、水墨画。小学,他喜欢画水墨。高中,他喜欢美国街头艺术家凯斯·哈林,开始画线描。
他的线描作品有五百多张画稿,我都一本本保留下来了。
这些年,峰哥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重新专注水墨画。光是各种姿态的莲蓬和小鸟,他不晓得画了多少张。
在我眼里,它们如同璀璨的珍珠,他每天画,我就在后面捡,再一颗一颗串起来。
我多么希望,能有人看到这些画。
我的儿子出书了,他的艺术才能被更多人看到了
我把峰哥画的莲蓬和小鸟,陆续发在朋友圈。好多人都说他了不起,画得好,帮我们转发。
出版社的一位编辑看到峰哥的水墨画,也转发到朋友圈,被比利时的一个画家看到了。画家很感动,看的都哭了。
出版社的编辑帮我们跟这位叫马丁·贝彦斯的画家取得联系,画家挺有名的,做过比利时根特皇家美术学院设计学院的院长,商量合作出一本书。马丁·贝彦斯用丝网版画,峰哥用水墨画,这就是《莲蓬和小鸟》绘本的来历。
峰哥写了绘本的故事部分:
有一天,一只小鸟路过池塘,偶然遇见了一株莲蓬,于是怦然心动。
他们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水里住,竟然成了知己。
日子像水一样缓缓流淌,莲蓬总是静静地立在池中。小鸟常常陪伴着莲蓬,莲蓬默默为小鸟祝福。
他们很满足于这样的幸福日子。
瑟瑟秋风中,有一天,莲蓬不得不离开了,她觉得自己很轻很轻。
在小鸟的眼里,莲蓬越来越遥远。但莲蓬还是努力向小鸟最后一次微笑。
冬日里寂静的水面,再也看不到莲蓬的痕迹,也看不见小鸟的踪影。
小鸟的心里常常想起莲蓬。
第二年,徐徐春风又把小鸟带回池塘,他发现那里有一株和去年一模一样的莲蓬。比花儿美丽,比星星灿烂。
小鸟欣喜地靠近莲蓬问:嗨,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故事,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峰哥的解释是:创作灵感来源于“生命因平和而美丽”。
而我相信:莲蓬和小鸟第二年又会相遇。它们之间的偶遇,滋养了彼此,也成就了彼此。
2019年2月,绘本《莲蓬与小鸟》出版。样书寄到家里,峰哥超级开心。因为整个过程挺难的,他要根据要求不停地改,有些是画的不对,有些是故事内容要调整。
我的儿子出书了,我很自豪,他的艺术才能被更多人看到了。
感谢这么多人帮助峰哥。真的非常感恩。
虽然峰哥的手部肌肉逐渐萎缩,用笔很困难,但他每天都画,作品越来越多。在大家的鼓励下,他后来又画了《小鸟说莲蓬听》《我相信我真的可以飞》《我和轮椅》……
真希望,这些画有一天也能变成一本书。
以前,我一把就能抱峰哥起来。现在他长大了,我老了
作为母亲,我无法减轻孩子的病痛,但我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我们家的客厅有两张峰哥的书桌,一张是电脑桌,一张用来画画。峰哥转一下电动轮椅,就可以了。旁边是窗户,累了他可以看看窗外的风景。
家里有一台旧钢琴,我有时弹一下,像古典的《水边的阿狄丽娜》《秋日私语》,还有现在的歌曲,比如《亲爱的旅人》。
天气好,我就推着峰哥坐电梯下去,在小区里晒晒太阳,吹吹风。周末我们会去看电影。去年的2月28日,那天是国际罕见病日,我们去博纳影城看了伍迪·艾伦的新片《纽约的一个雨天》。峰哥非常喜欢看电影,因为身体有病,他就在别人的世界里感受更多酸甜苦辣。
我还会带峰哥去游泳。游泳对他身体好,借助水的浮力,人很放松。那些教练员经常帮我们,每次要好几个人一起才能把峰哥抱到水里。
说出来你不信,我不知道儿子的身高和体重。厨房墙上有小时候测身高的痕迹,一米一,一米四……每次我都用铅笔画一道线。
现在他站不起来。要是能站起来,一米七总该有了。
他有多重?也不晓得。估计有140多斤,反正我抱不动了。
这几年,峰哥卧室里一直是两张单人床,他一张,我一张。夜里我要帮他翻身,一个晚上翻几次。也要帮他用尿壶接小便,他一喊我,我就醒过来了。
峰哥很要强,经常自己练习翻身,他怕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有时他自己翻。
以前,我一把就能抱峰哥起来。现在他长大了,我老了。早上他起床,我要绑上护腰带,才有力气拉他起来,再一点点挪到电动轮椅上。
卫生间的门,轮椅刚好可以挤进去。但我扶不动这么大一个人,有时他只能在客厅的简易马桶上解决。
从轮椅到马桶,这么点距离,我都越来越吃不消。我体重100斤不到。有时,我让快递小哥帮一把;有时,我请邻居或者楼下的保安师傅帮一把;有时,社区主任也来帮一把。
今年我的腰不行了,膝盖也不好。堆在桌子上的钙片、维生素,都是我给自己买的。我的身体不能垮掉,才能替孩子撑下去。
孩子大了,也有隐私的。我是妈妈,帮他洗澡、上厕所毕竟不方便。物业有一位师傅,隔两天就来,带峰哥去卫生间洗澡。送外卖的几位小哥,宁可暂时不接单,也要留下来帮峰哥上厕所。
感谢这些好心人!
既然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我就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
峰哥的长发留了好几年,他舍不得剪,扎了个马尾。留长发挺适合他的,有艺术家气质。去年,一个同学送来洗头用的设备,峰哥平躺下来,我就能帮他洗头了。
以前为了让峰哥站起来,我买过不少康复器材,但都没什么用。因为峰哥自己没力气,要靠外力帮忙。现在网上有一种外骨骼机器,可以像盔甲一样穿在身上,帮助人实现站立行走。
我看了很动心。一开始,厂家说,要三四万一台。过了几天,又跟我说,一台要十万元,是公司规定。我说那就算了。
我也请过护工。讲好每个月多少钱。到月底,她说你给我加一千,不加我马上走人。你想想我多难过。为了儿子,我不想起争执。否则,峰哥心里也会难过。我咬咬牙,说好的,我再给你加。
等她做完第二个月,我就决定,宁可自己不上班了,也要回来照顾峰哥。
窗台上三个黑不溜秋的干莲蓬,新鲜的时候,是我妈买来给峰哥玩的,说给画画找点灵感。我爸过世后,80岁的妈妈搬来和我们同住。我妈的眼睛有黄裂斑孔,做几次手术都不见效。现在视神经萎缩了,几乎看不见,老太太居然能烧菜做饭给峰哥吃。
我妈来了后,我稍微松口气,可以出去换换环境。远的地方我不敢去,就去街道合唱团唱唱歌。我唱女中音。最近,我们在排练一首歌《这世界这么多人》,那句“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歌词很打动我。
前段时间,我得了带状疱疹,这个病很痛,但我忍牢了,一直没去医院。家里一个80岁的老娘,一个几乎不能动的儿子,我去医院肯定要挂盐水,这一去要多久?我走不开的。
实在熬不住了,我去了一趟社区医院。医生给我配了特制的药膏。我去付钱,医生了解我的情况,说不要付钱,我就送给你了。
真的,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很多好人。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那些在雨中为我们撑伞的,在上坡时帮我们推轮椅的,帮我们烘干淋湿的衣服的。
但是那些不好的,也会让我难过。我其实不太愿意说自己的苦,更不想把负面的情绪带给大家。孩子生病是没有办法的事。天底下每个妈妈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一生平安。
我想告诉大家: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温柔相待。既然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我就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希望他发挥特长,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
一天天的,峰哥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也许没有人能阻止肌肉的离去,只希望肌肉君能走得慢一点,让我们有机会出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