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里的人情味 | 衣禾 (浙江萧山人,金石爱好者)

西晋越窑残瓷上的奇女子

2023-05-12

古代有一本书叫《列女传》,成书于西汉,据说是刘向编的。“凡八篇,以戒天子”,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古书。意思也很清楚了,是提醒皇帝不要沉溺淫乱的书。但另一个角度,也是一部介绍中国古代妇女行为的书,也有观点认为该书是一部妇女史。多少书都在历史上消失了,这书从宫廷到民间,居然两千多年不绝,还有人前赴后继地做了各种工作。到明代万历年间,安徽歙县人汪道昆所编写的《列女传》,是在西汉刘向《列女传》的基础上编写的版本,这部《列女传》共有十六卷,增加了很多内容。现在我们看到的就主要是这个版本。明清时代的县志上多有《列女传》一章,讲本县的列女。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这是一块西晋越窑的残瓷底,定名为:“西晋越窑鲁秋洁妇选文刻铭”。为什么这样定呢?因为残瓷底上有湿刻铭文(文字在瓷坯没有烧之前就刻上去的),从器内底上迭烧痕迹推测为大钵一类,大敞口。这样大的器物,虽然里外都有釉,但底上没有,是划刻铭文最好的地方,也不破坏青瓷整体的美感。从西汉到三国末,《列女传》文本当有所变化,表现在瓷铭上,按位置面积大小,选文刻铭就可能在行文上有别,所以推测为选文。

关于刻铭文的内容,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认为,“见桑后妇,大好,乃身见,桑家有女郁,自大哙也。”这和《列女传》鲁秋洁妇的场景内容完全一致。简短几句话,首先是见到采桑的妇女,觉得非常漂亮(大好),所以就接近、出现在她面前(乃身见)。在地里采桑的女子这样芬芳美好(桑家有女郁),实在是太让人快意和开心了(自大哙也)。有一个逻辑递进的过程,并非是看到女子就开始调戏。与现存版本比,此瓷铭的描写远远胜之,文学魅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种是,“见桑后妇,大好乃耳,见桑家有女郁,自大哙也。”此意见认为“乃”后一字为“耳”,非“身”。郁为“郁愤,郁怨”,哙则同“愧”。此解释基本就将鲁秋洁妇的事件描写完备了,就是把故事讲完了:见到桑林中的美女,因为有调戏的行为,所以这个妇女感到郁怨和愤怒。

“乃”后一字是“耳”还是“身”,有探讨的余地,所以两说都作存。而此铭文为《列女传》鲁秋洁妇的故事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好好的一本书,书上内容怎么就刻到青瓷上来了,还是很小的一段文字?袁仲一先生认为是变文,开始我也持这样的意见。这就要说到书在古代与普通老百姓的距离了。读书人看书,普通百姓就听人唱,传播可以很广泛。但传唱,就需要对原文有一定的改动,这就是变文,也就是传唱文学。但此刻铭并没有太多口语的意味,所以说选文更合适一点。

很多朋友认为是制瓷工人听到了这样内容的传唱,就选了一段刻到了尚未烧的青瓷泥坯上面。但当时的制瓷工人是否具备了这样书写记录、甚至还要根据位置和大小进行改编的能力呢?还有一种说法是,西晋时候从北到南逃难的人口中,有文化的阶层定烧了这样大而精美的青瓷,并亲自划刻了以上内容。因为北来的很多是山东人,选刻来自山东的列女故事也是很正常了。

我们回过来看鲁秋洁妇明清版本在这片西晋青瓷上的相关内容:

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愿托桑荫下,下赍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纴,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泆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

很清楚可以看出,瓷片上的铭文更简洁高古,和《世说新语》的文风比较接近。我们能看到的明清版本基本是小说式的,多是说教。而从这片青瓷上,我们似乎能窥见汉代原文的实际面貌,朴素隽永的文学特点,也是宋之后难以企及的高度。

当然我还是要说一下这个故事的结尾:“秋胡西仕,五年乃归,遇妻不识,心有淫思,妻执无二,归而相知,耻夫无义,遂东赴河。”妇女自杀了。这是说教需要的结果,并不是汉晋人所想。区区一片青瓷上的文字,完全超越了宋版古籍,这也是金石的温情和魅力。

(本文写作中与叶伯瑜、张驰、袁仲一先生讨论释文,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