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自汉代画像石
母舅接下了邻村的这趟生意,也惹来了“杀身之祸”
“双手避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这对联说的是我做了一辈子的职业——骟(注:音同“扇”)师,给牲畜做结扎手术的匠人。
我叫郑春妹,今年79岁,杭州淳安县汾口镇郑家村人。我们家可以说是骟师世家,这门手艺是我母家祖传下来的。
传到我母舅手上时,已经是清朝光绪年间。旧时江湖上凭势力说话,每个骟师都有自己的地盘。母舅一生善良胆小,凡是别的骟师地盘上的生意,他是绝不敢去做的。
有一年,隔壁宋溪村的农户把一头水牛牵到母舅村里,要母舅给骟一下。母舅接下了这趟生意,也惹来了“杀身之祸”。
宋溪村是大村庄,村里也有一位骟师,手艺不怎么样,人凶恶得很。母舅抢了他的饭碗,他扬言要把我母舅“做掉”。
旧社会村霸暗地里害一个人如同杀鸡宰羊。我母舅吓得连骟牛的钱也不要了,赶紧托人给宋溪村的骟师送去。
我父亲郑海庭,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听说小舅子被人欺负,他操起一根扁担就从郑家村赶到宋溪村,一进村就叫着那个骟师的名字:“你给老子出来,老子先剥了你的皮!”
我父亲身材魁梧,一身好武功,人称“拳把师”。阎王怕恶鬼,那个骟师怕我父亲的拳脚,躲了起来。
当晚,我父亲住在我母舅家,一是给他壮胆,二是以防不测。
次日清早,我舅妈烧早饭,听见有人敲门。宋溪村的“凶”骟师拎着一包粿子,站在门口。
原来别人跟他说,“这件事是你理亏,而且郑海庭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你赶快去认错,否则真的要被他剥皮了。”
一进屋,那个骟师就隔着房门和我母舅道歉:“老哥,我错了!我来认错的!”
母舅在房内回道:“我说了没用,要我妹夫原谅才行。”
这时,我父亲起床发话了:“你真的错啦?”
“是是是,我真的错了。”
“好,你既然上门来认错,这一次就原谅你,下次再敢欺负人,小心我把你的骨头拆成一块块的。”
从此,宋溪村的生意,母舅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了。
经过这件事,母舅提议:要我父亲跟他学骟猪,他跟我父亲学武功。
两年后,父亲出师了。为了不和其他骟师抢饭碗,母舅要他去外面闯一闯。父亲带着一家人移居到了安徽黟县。
1944年,我就出生在那里。
父亲始终没吐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就造成了夫妻间天大的误会
我的父母生育了八个小孩,我是老小。旧社会缺医少药,其中六个孩子不幸夭折了,只剩下我和姐姐。
我六个月大时,母亲把我装进箩筐,背回了汾口郑家村,后又迁徙到大福基村落户。父亲则带着姐姐留在安徽黟县。
我父母分手的原因说来话长。黟县是革命老区。听姐姐讲,父亲在那里做过共产党的交通员,利用骟师的特殊职业走村串户,传送情报。父亲给姐姐留过一句话:“万一我不在了,组织上会照顾你的。”
那时,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解放后没几年父亲就过世了。等到上世纪80年代,姐姐去当地政府要求落实父亲的政策,组织上经过调查核实,发现父亲的上线和下线也都已经过世。这件事就成了永久的谜。
我母亲是很要强的女人。父亲既要做生意又要传递情报,有时半夜出去,有时半夜回家,很少顾到家庭。加上保密原则,父亲始终没吐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就造成了夫妻间天大的误会。
我的骟师手艺是跟着姐姐学的。姐姐比我大6岁,从小跟着父亲学骟师手艺,十几岁就出道了。
老百姓把“骟”称为“结”,就是结扎的意思。骟师、骟匠也叫“结猪师”。早先农村骟师少,骟师又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来。
1958年,我高小毕业,考上了杭州卫生学校。但我一门心思想去安徽学“结”猪,那时“结”一只猪有三毛到五毛收入,一天“结”三五只,一个月下来比工人工资都高。
比起读书,这太有吸引力了。
我得了第一名,骟一只小猪仅用了30秒。那年我才17岁
听人讲,我们这门手艺是三国名医华佗传下来的。
凡牲畜、家禽都有雌雄之分。骟,就是在它们性成熟前割去睾丸或卵巢,失去生育能力。骟过后,牲畜、家禽变得温顺,专心吃吃睡睡,宰杀后肉质也鲜嫩,不骚不腥。
骟猪、骟鸡,原理都一样,只是操作不同。
我跟姐姐学结猪时,先抓猪脚、做帮手。时间长了,基本动作看熟了,可以试着“小挑花”了。
“小挑花”是雌猪的一种阉割法。“花”是指雌猪的卵巢,也叫“花籽”。正常情况下,雌性牲畜有两个卵巢。
我拿出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在猪腹上开了一刀,伸入中指,可半天摸不到“花”,急得我满头大汗。姐姐只好亲自操刀。
原来,我手指不敢用力,小猪体内一层腹肌和腹膜没有点破。
结第二只猪,我胆子大了,这一次腹膜戳破了,也挑起了第一朵“花”,可第二朵“花”就是挑不起来。
姐姐说,还是我来吧。
结第三只猪,我终于成功了。
我还学会了骟鸡、骟牛、骟羊、骟马、骟兔、骟狗。骟兔最难,“兔子急了会咬人”,一不当心手就被抓破了。
出师后,我开始单独揽生意。安徽黟县是山区,民居建在半山腰,时而刮风,时而下雨,我独来独往,在山岗上飘来荡去。
姐姐结婚怀孕后,我更是独当一面,从未失手。
上世纪60年代初,安徽徽州地区举行骟师技术大比武,我得了第一名,骟一只小猪仅用了30秒。
那年我才17岁。
听说来了一位女结猪师,全场的小朋友和职工都来看热闹。那时的我齐耳短发,个子高高的,特别英姿飒爽
1961年,淳安汾口人民公社筹建畜牧兽医站。
汾口是上万人口的大公社,猪多、兽医少。公社专门派人到安徽,请我回乡组建畜牧兽医站。
起初,黟县死活不同意放人。汾口又第二次派人前往,亮出底牌:“郑春妹的户口在汾口,你们必须放人。”
那个年代,户籍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就这样,我18岁回到汾口,到汾口畜牧兽医站工作。
兽医站总共三人,除了我,另两个都是男的。
当时,淳安县良种繁育场也在汾口,场里养了几十头母猪,还有两头进口的种公猪。场长知道我回来后,特地请我去骟一窝仔猪,有雌有雄,大的有几十斤重了,同时也想试试我的手艺。
过去,农村当骟师的都是男人。有的只会骟鸡,有的只会骟猪,牛羊马兔全会骟的属于凤毛麟角。
听说来了一位女结猪师,全场的小朋友和职工都围过来看热闹。那时的我,齐耳短发,个子高高的,特别英姿飒爽。
这是我回家乡后第一次上阵,容不得半点马虎。
我从裤腰间的小皮套里,拿出一把小小的月牙刀含在嘴里。然后一步跨入猪栏,对准一只雌猪,一个反手就拎住猪耳朵,顺势放倒在地。我左脚踩住猪脖子,左手大拇指和中指在猪腰间一拃,右手从嘴里取下月牙刀,对准方位就是一刀。
我伸出左手中指,从刀口探入雌猪体内,摸到一枚“花”(卵巢),右手的月牙刀跟进,尾钩“点”破腹肌和腹膜,将“花”钩出体外,迅速一刀切除。
仅用了几十分钟,我就把一窝仔猪给骟了,获得了阵阵喝彩。
从此,这个场的猪基本上都是我去结的。因为“妹”和“美”在淳安方言中发音相近,大家都叫我“美美”。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淳安县农业局举办全县骟师比武,我的成绩又是第一名。
每个月底,兽医站对“结”猪数量进行记账,方法是“点猪花、数睾丸”
畜牧兽医站体制实行社办公助,每人每月发15元补贴。此外,男的每天记十分工,女的是半劳力,每天记五分工,年终到所在大队参加分红。
每个月底,兽医站对“结”猪数量进行记账,方法是“点猪花、数睾丸”,因为这个东西无法作假。三人当面过数后,实物现场销毁。
由于我的手艺好,人缘也好,附近村里人都喜欢请我去“结”猪。我每个月上交的猪花、睾丸最少有160只,多的月份有200多只。而两个男骟师每人最多不过70只。
这样下去,男人的颜面何在?
为了平衡,公社来了个分片包干,骟师不得越界接活。尽管这样,因为我手艺好,群众信任,越界的事时有发生。
有一年,三渡村一只猪需要结了。这个村不是我的包干片,但主人知道我到另一村庄结猪,必定经过他们村,就在公路边等我。那时汾口就这么一条公路。
晚上六点,主人才将我拦住。天已黑了,又没有办法推辞,我只好让他们点着火把照明,我把猪结了。
水碓村也不是我的分片区。一对养猪户夫妻用箩筐扛着母猪,到大福基村来让我结。两个村有6里路,抬到半路,箩筐绳子断了,猪也跑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抓回来。
有一年,畹墅村一位乡干部家里养的猪需要结了,但那个村是另一位男骟师包片的,作为领导又不能破坏规矩,怎么办?他想了一个办法,叫还在读书的儿子出面请我去结。
我真是左右为难。畹墅村和郑家村只有二三里,中间隔着一条武强溪。我不敢走汾口大桥,怕被人瞧见,而是偷偷涉溪摸过去,把猪结了。
汾口地区的“二次手术”,基本都是我做的,因为群众信任我
“结”猪有讲究,手术前猪一定要空腹。吃食后手术,不仅摸不到“花”,也容易损伤肠管。因此当东家请我去结猪时,我每次都要通知东家给猪禁食一顿。
对雌猪,刀口要到位,这样手指下去就能找到那枚“花”,指头上连血都没一点,这才叫成功。如果刀口不到位,半天摸不到“花”,会造成“二次手术”。
对仔猪,无论雌雄只要一刀切掉那枚“东西”就行了。仔猪的恢复能力很强,一星期后刀口就自然愈合。但几百斤的大猪“大挑花”,刀口要缝线,而且要用苎麻绳捆扎。苎麻绳要先用烧酒浸一下,这是杀菌消毒。
几十年来,汾口地区淘汰下来的大母猪及超龄的大公猪,基本都是我结的。长埂源村一只超龄母猪300多斤重,县良种场一只公猪500多斤重,都是我结的。
我还经常接手“二次手术”,就是上一次的手术未到位,那枚东西像韭菜一样割了又发了,人们常说的“半噔鸡”、“假太监”就是这个意思。
活有难度,一般骟师不敢接。汾口地区的“二次手术”,基本都是我做的,因为群众信任我。
就在你们来采访的前几个月,我还接手了一桩“二次手术”。
当时我将猪按倒在地,一看就知道,这是别的师傅结过的。我对东家说:这是人家结过的猪,怎么不跟我说清楚?
东家一听瞒不住了,只好承认,因为“二次手术”是要加倍收费的。
我结猪、骟鸡不需吆喝,十里八乡都知道。对我的结猪技术,一位杀猪师傅是这么说的:猪肚肠一翻出来,我就知道这猪是“美美”结的。
别人问,你怎么知道是“美美”?
“她结的猪刀口好,肚里清爽,而且恢复快,还能多长几斤肉。”这是杀猪师傅对我的评价。
火扑灭后,可怜那只老母鸡变成了一毛不剩的“黑烤鸡”
我一年到头行走在乡村,跑遍了汾口地区的各个村落,常碰到一些奇怪事。
比如长了三个卵巢的猪。明明第一次手术把两只“花”挑了,可到了成年期,这只猪还是会“叫栏”。于是做了第二次手术,果然里面还有一只“花”。
还有无花猪。仔猪到了生育年龄,一点反应也没有,属于先天发育异常引起的不育症。
这两种很罕见,我一辈子也只见过一次。
早先贫穷落后的乡村,房屋起火、儿童溺水的事故时常发生。有一年开春,我看到一户农家有白烟冒出,还有爆炸声。
好在那时农村都不锁门,我推开大门,堂前已是浓烟翻滚。那时农村还没用上自来水,我找到厨房的水缸,还好有半缸水。
我抱起水缸,将火扑灭。
火灾原因很稀奇。早春二月,母鸡开始孵小鸡了。为了保证温度,主人将稻草编成的孵鸡窝放在火炉上。又为了不让母鸡飞出来,鸡窝外加盖了棕毛蓑衣。
火扑灭后,可怜那只老母鸡变成了一毛不剩的“黑烤鸡”。
我还救过落水儿童和掉到井里的孩子。乡亲们感谢我时,我总是说:“凑巧碰到,应该的,应该的。”
负责接待的干部说:组织上做了认真仔细的调查,认定你是个好同志
在那个特殊年代,我也吃了不少苦。1967年,我被扣上“反动”罪名。造反派把我关在一间空屋里,让我跪在板凳上,手上的绳子吊在屋梁上。几小时后,跪的膝盖太痛了,板凳突然倒掉,我整个人悬在空中。好在发现及时,我才捡回一条命。
一个“结”猪的小姑娘为什么被无辜扣上罪名?唉,是我的骟师手艺带来的灾难。
那年我23岁,已到了婚嫁年龄。村里很多男人都想娶我,因为骟师这个职业能赚钱,谁娶到谁发财。
可我一个都看不上。有些人就想把我名声搞臭,等没人娶了,他们就可以捡便宜。
我被放出来后,好心人劝我赶紧嫁了,这样别人也不敢欺负你了。但草草结合的婚姻又怎么会幸福?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后,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回了老家郑家村。
1976年,十年动乱结束,我的冤案也平反了。
我背着小女儿坐轮船到县城排岭,负责接待的干部说:“组织上做了认真仔细的调查,认定你是个好同志。被关押的日子里,你没有冤枉别人,共产党也不会冤枉好人,你被平反了,来回的车旅费县里全额报销。”
这次平反,县里除了报销差旅费外,还补助我人民币60元。
儿女们都劝我别再干这一行了,我们养得起你。但是乡里乡亲的上门来请你,能不去?
自从乡镇有了兽医站,乡村已经没有骟师这个行业了。
我从事兽医几十年,除了结猪骟鸡,还担负着家禽家兽的防疫防治。最早是用5分钱一支的蘸笔尖(钢笔的一种,用笔尖蘸着墨水可写字),蘸着药水给鸡呀猪呀打预防针。
后来,兽医站给每人备了一个小药箱,里面有体温计,针管、针头、镊子,碘酊、酒精、药棉球,还配有青霉素、链霉素等药品。村中哪户的猪、鸡生病,只要一打招呼,我们随时赶去诊治,这些都是免费的。
从兽医站退休后,我又重操旧业。
我有三个子女,都事业有成。儿女们都劝我别再干这一行了,我们养得起你。但是我放不下呀,乡里乡亲的上门来请你,能不去?
我60岁那年,三畈村一只老母猪将近500斤重,主人请我去结。我到后,好多人过来围观,一些年轻人说:“这么大年纪了,你能行吗?”
我走进猪栏,口含月牙刀,一个箭步冲上去,拎住老母猪的耳朵就往外拖,并叫村民一起快快将猪放倒。
顺势一脚我就踩住了猪的脖子,这时几个年轻人帮着捆住猪的双腿,几分钟就解决了。
村民无不称赞。有人开玩笑说,没想到,你真是宝刀不老,就像电影里的“双枪老太婆”,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