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山外山

2022-12-12

倪德良等班车去村里,帮助农民搞试验。

口述 倪德良 整理 戴维 谢广森

站在老高、老高的山顶,我喜欢朝老远、老远的地方看。我爬破过母亲新做的一双布鞋,仅用了八天

我的老家在萧山义蓬镇,那里属于萧绍平原。读初中之前,我没亲近过大山。

1956年,我去萧山衙前三中上学。那时候初高中连读,国家有助学金,户口也迁到学校里。

学校是新建的,建在一处坟地上。在操场上打球,脚会踢到一些没清理完的东西,甚至有人踩到过骷髅头。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我们学校,特别是学校后面的凤凰山。只要休息天有空,我单独一人,有时也邀上几个同学,去爬这座海拔100多米的山。

站在老高、老高的山顶,我喜欢朝老远、老远的地方看。

我很想看到30里外老家的村子,还有我家的四间茅草屋,也很想看到钱塘江、六和塔。这些当然是看不到的,但我对凤凰山依旧百爬不厌、百看不厌。

我爬破过母亲新做的一双布鞋,仅用了八天。在初、高中的六年里,我爬破了一麻袋这样的布鞋。

每回期中、期末考,我的成绩都在全年级排前三名。无论老师、同学还是我自己,认为我要考个大学,那是“荞麦地里捉王八,十拿九稳”。

但我家有十口人,十个人吃饭,却只有父亲一人做活。七兄妹中我又是老大。母亲叫我别考什么大学了,赶紧到田里帮父亲干活,挣工分去。

母亲是家里的主心骨。在母亲面前,我只有乖乖听话。高中毕业,我跟在父亲身后,做起了人民公社的一名小社员。

我是生手。同年纪的青年常笑话我。队长说,干农活我是差了些,但在全小队,甚至整个大队,我是读书最多,文化最高的青年。

1964年的一天,村里来了两个县教育局的干部。他们找大队支书了解我做农民的表现,还有我的家庭成分。

不久,整个萧山县,只有两个青年报送上大学的名额,其中一张表格,便交到了我手里。

支书知道后,后悔不已,说我是他看中的,文化高、品行好的回乡青年,是他就要派大用场的人。这下倒好,人才外流了!竹篮子打水了!

我母亲却问叫我填表的人:“我儿子上大学,要不要从家里拿钞票?若要钞票,我是不让他去读的。家里吃口这么重,也没钱可拿。”

来人说,学费、吃住不仅国家全包,而且每个月给学生2到3元的零花钱。我心里一阵高兴,母亲也无话可说了。

在四十不惑的年纪,我终于学以致用,干起了林业的老本行。我这尾鱼儿,算是游回了河里、湖里、海里

报送的学校有三所可选:杭州大学、天目林学院、华东政法大学。当时我认为杭大毕业肯定是做老师的,华东政法出来肯定是当干部的。这两种职业,我都不大适合。我喜欢大山,还是读林学院好,将来做个林业科技人员,可以爬更高的山,看更远的风景。

我在“天目林学院”一栏,打了个勾。

这年“双抢”结束,我背上读书时的旧铺盖,去了设在临安的天目林学院。

1970年7月,我收到毕业分配通知书,要我去建德报到。

我是萧山人。为啥不回萧山呢?从林业角度讲,萧山没有什么山,不需要林业干部。所以我没回去。当时另一个选择是临安,但已经有10个同学分去临安了。再叫我去,有点锦上添花。

刚好建德来要三个林业干部。我就说我到建德去。

我从来没去过建德,这里的山头竟然比临安还多,我的信心来了。

踌躇满志地找到县委大院。组织部的一个女办事员开了介绍信,让我去寿昌区农技站。

我转车去了32里外的寿昌区委。接待的人说,区农技站牌子已经撤销,但班子还在,直接归区委管。你就留下工作吧。

那时候,建德好多山上都是光秃秃,寿昌几个乡镇连烧柴火的木头都找不到。我们接到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绿化荒山。

我们去安徽采购来松树种子,教农民种树。但种子发下去,很多人不肯种。农民的老观念,松树都是飞子成林,不靠人种。但山上连树都没有,怎么飞子啊。

我们一趟趟下去做工作。整个寿昌区有123个大队,有些地方通班车,但班次很难凑。当时也没有自行车,基本都靠走路。

松树的苗圃在山上。那时候我二十五六岁,锻炼出了一身爬山的本事。

提供育苗技术我没问题,但跑了一趟两趟,人家还是不乐意种树,第三趟我就拉不下脸去了。动员群众这件事,我这个大学生还不如中专生会做。

在寿昌8年,我戏称自己是“八年抗战”,虽然也是搞林业,但没来得及发挥专长。

1977年,建德县林业科研所成立,林业局把我调去了。几年后,局里又让我担任林科所所长。在四十不惑的年纪,我终于学以致用,干起了林业研究的老本行。

我这尾鱼儿,才算是游回了河里、湖里、海里。

农民问,今年诸暨的嫁接师傅,你们还请不请?再后来,农民跑到诸暨买嫁接苗,请嫁接师傅,都轻车熟路了

到林科所后,第一个研究对象是漆树和生漆。这是省林业厅指定要我们搞的。

漆树和生漆都是建德国宝级的特产。生漆有很多其他涂料无法比拟的优点。河姆渡遗址曾发现一只7000年前的漆碗,木胎已经朽坏,外面的生漆却完好无损。舰艇的水下部分容易长水草,涂上一层生漆后就不会了。

1980年,商业部成立了国家级的西安生漆涂料研究所,我们在它指导下工作,参加的“全国漆树良种选育”项目荣获商业部科技进步三等奖。

漆树告一段落后,我开始研究香榧的嫁接。

建德县三都区有很多野生榧树,农民叫“草榧”,百年以上的大树就有5000多棵。当时草榧鲜果每斤3元,而香榧能卖每斤13元。我就想,如果把草榧变成香榧,那有多好。

1989年,我去诸暨县的香榧产区取经,看到那里大的香榧树与三都的大草榧树长得差不多,年产值万元以上的大树比比皆是,真是惊呆了。

在诸暨林科所的大力支持下,我们请了诸暨的嫁接师傅,带着香榧接穗到三都去嫁接。他们在当地大队支部书记家,一住就是半个月。

直径15厘米以下的草榧树,两位师傅很熟练地把它锯掉,接上香榧。但有的草榧树太大,移不动。我又想,能不能把小一点的草榧树挖起来,移栽到山脚下的农耕地,再进行嫁接。

这样管理方便,香榧也长得快,结果早。果然,有不少这样嫁接的香榧树,在第四年就挂果了。

看到诱人的香榧长出来,一开始积极性不高的农民,主动来找我了。

农民问,今年诸暨的嫁接师傅,你们还请不请?原先是我们请,我们出工资。那年,农民要我们去请嫁接师傅,工资他们出。

再后来,农民跑到诸暨买嫁接苗,请嫁接师傅,都轻车熟路了。

他们都会了嘛,我就退出,改行搞板栗去了。

板栗搞了两年,我又瞄上了薄壳山核桃。反正市场需要什么,我就抓住什么研究。

我说,核桃各有各的口味,临安山核桃香,但肉难剥。大核桃味道一般。薄壳山核桃既容易剥,味道也很好

我研究薄壳山核桃起步比较晚,已经是2001年。

前面别人搞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成功,存活率很低。所以,当时认为浙江搞薄壳山核桃是不行的,有这么个结论。

但我对这个东西有兴趣,因为它很好。

薄壳山核桃,原产地是美国,俗称叫碧根果。当时也有人说,薄壳山核桃不需要搞了,我们已经有临安山核桃,陕西、河北也有大核桃。我说,核桃各有各的口味,临安山核桃香,但肉难剥。大核桃味道一般。薄壳山核桃既容易剥,味道也很好。

我就想把它搞起来。2001年也不是领导布置的任务,是我自己去搞的。

研究板栗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技术很好的嫁接师傅。第一年,我和他个人合作,怎么嫁接我来定,具体操作他来弄。

第一年,嫁接苗成功了一些,但数量很少。这在浙江已经是首创。

第二年,我们局长和我交换意见。我说,薄壳山核桃现在没人搞,先搞肯定是好的,我们比别人起步早。以后大家都搞,就没花头了。

局长很支持,那一年由单位出面,土地到农民那里租,嫁接师傅也都付钱给他们。

刚开始,接活的嫁接苗都很小。但很差的苗,三四寸长的都有人要。后来要求才高起来。那时候只要是活的苗,都抢着要。

我还想继续提高薄壳山核桃的嫁接成活率。在这节骨眼上,偏偏遇上了车祸。

2002年6月30日,我从一处苗木基地回家。在公路上骑自行车时,被一辆超载大货车撞倒在地。医生诊断,我的小腿骨和踝关节都是粉碎性骨折。

做了三次手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6个月后,我出院了。

继续争分夺秒,继续搞我的薄壳山核桃。

因为那一年已经是2003年。我到站下车,该退休了。

多了一道手续,薄壳山核桃的嫁接成功率反而很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年底,我去人事局办了退休手续。

林业局领导说:“你的办公室、办公桌,局里照样留着,你想来就来、要歇就歇,可以继续搞你的课题。工作上需要什么帮助,说一声就是。”

正中我下怀。回家一说,老伴不同意了。

她说,这把年纪,要多注意安全。去年你出车祸,电话打来,我人都吓瘫了。

我点点头,叫她放心。老伴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定了规矩:“你以后可以忙你的科研,家务活只管‘煮饭’的责任制,继续有效。”

我满口答应。心想,“煮饭”是何等方便,淘好米、放准水,插头一插,不到2分钟就搞定了。

名义上我退休了,但照旧戴顶麦秸帽,有时和局里的同事,有时自己一瘸一拐,在建德的山坞里跑来跑去。

薄壳山核桃的“嫁接技术难”,在2006年被我们攻克了。原先不足30%的嫁接成活率,一下子提高到85%。

成功纯属偶然。之前别人搞试验,研究方向都是在嫁接上做文章,用的都是两年生的实生苗,到了可以嫁接的时期,直接把实生苗在离地7到10厘米处剪掉就行。

而我搞试验的山沟沟,没有现成的实生苗,要去买来,再移栽到实验地里,再进行嫁接。

多了一道手续,薄壳山核桃的嫁接成功率反而很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嫁接的时候,苗木剪口处有水流出来,我们叫它“伤流”。伤流里有一种鞣酸,会影响两种细胞的融合,不能融合嘛,成活率就低了。

而我们把实生苗挖起来,移栽到地里,再去嫁接,根部还没能长到地里,没能吸收水分,剪口处也就没有伤流。等到根部能把水分抽上来,嫁接也已经成活了。

道理就这么简单。至于采用什么嫁接方法都是次要的。

我的薄壳山核桃研究蛮有名,所以俞桂花找到我。没想到,我在她那里栽了个跟头

2008年,我们又解决了另一个难题:薄壳山核桃“光开花不结果”。

中国林科院的亚热带所就在富阳,他们能从美国引进薄壳山核桃的原装品种。

通过多年的调查观察,我从他们提供的142个品种里,选育出“马罕”和“亚林35号”这一对黄金搭档。这两个品种不仅可以互相授粉,而且果大、壳薄,品质好,结果早,丰产、稳产性好。

此后,建德林农用的最多就是“马罕”和“亚林35号”。

像三江口村的邱树根,在一亩不到的山地上,接活了11棵薄壳山核桃树。7年后,产果139斤,最多一棵有30斤。还有陵上村的项柏生,在自家田里种了117株薄壳山核桃树,一亩的最高产值就有一万多元。

杭州人俞桂花退休那年,认识了一个建德“闺蜜”,相约一起来建德搞农业。85亩“坡改地”承包下来,准备全部种上薄壳山核桃。没多久,建德“闺蜜”退出了,只剩下俞桂花。

俞桂花说,那我就在建德养老吧。她在承包土地的龙溪桥村,给自己造了一座“高级”别墅,用汉白玉做的栏杆。每年春节,她两个儿子都从杭州过来,俞桂花养了鸡鸭羊,儿子们吃了还要带回去。

我搞薄壳山核桃蛮有名,所以俞桂花找到我。没想到,我在她那里栽了个跟头。

她承包的85亩薄壳山核桃是2012年种下去的,2017年,苗木长大了,以为产量很快会上来。但稀奇的事情发生了,授粉配好后,那些树会无缘无故掉果。很多人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找到症结。

俞桂花跑来问我,掉果是什么原因。我一向实话实说,也不瞒她,“我也没搞清状况”。

这就成了一个大家议论的谜团。

我后来想,会不会土壤里有之前没发现的问题?我们重新化验了土壤,果然缺少一种“硼”。但这还是初步假设。

今年,我们把硼砂加到土壤里,产量很快上来了,这才真相大白。

估计明年,俞桂花的薄壳山核桃可以正常挂果,至少能有几千斤收成。

我原先和俞桂花说,我帮你帮到80岁。现在案子破了,我还没到八十。看来明年还要继续帮这个72岁的女强人。

我今年78岁,一无“三高”,二无老年痴呆,还照样爬山,说明我的生命力蛮顽强的

1994年,我就评上了林业高级工程师。

退休那会儿,我的薄壳山核桃研究才搞了个开头。林业局留用我,每个月除退休工资,再给一些补贴。最开始是800元,后来是1000元。

有人说,你一个高级工程师,拿800块钱太少了。我说,我喜欢搞林业,也总想发挥专长,把我这个专业用起来。至于有什么补贴,我一点都不在意。就算不给钱,我也会搞下去。

薄壳山核桃嫁接,就是在退休后成功的。农民积极性很高,多的人种了两三百亩。种之前,我们肯定要去看过,土壤适不适合,朝向好不好,有没有水源,有的地方要跑好几趟。

爬山,是免不了的。

车祸后,我的腿恢复得不错,能走,就是走得慢一点。我今年78岁,一无“三高”,二无老年痴呆,还照样爬山,说明我的生命力蛮顽强的。

别人觉得我功成名就,但是多年来,我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还是老模老样。比如我住的还是70平米的房改房,采光差,还靠近公路,每天吃灰尘,听噪音。遇到新安江水电站泄洪,屋里就水漫金山,拖鞋变船。

不少人劝我:你是老牌的林业高级工程师,应当向领导反映反映。再说你们经济条件也不差,即便不要领导照顾,自己另外买一套好点、大点的房子,也是有能力的。

对于好心人的关心和建议,我总是笑笑:“买房子要东奔西跑,徒耗精力。老房子像老伴,我打算一辈子住下去。”

同我小时候住的茅草屋比,现在的房子蛮不错了;同我结婚时14平方米的婚房比,已是一个天、一个地了。再同钱学森、钱三强、邓稼先、袁隆平这些老科学家们当年的居住条件比,我不知好上多少倍了。

2019年,在建德市老干部局的指导和帮助下,我联合几名和我一样的退休职工,组建了全省首个“薄壳山核桃工作室”,继续为山核桃的疑难杂症联合把脉。我们被建德市授予“最美老干部工作室”。

只要还能为林业科研课题、为建德林农致富,再尽上一份老力,把我从实践中掌握的林业技术传承下去,我的愿望就达成了。

我这辈子这么爱山,能有一个勤恳工作、奉献专业的晚年,还是蛮欣慰、蛮值当,我也是非常光荣的。

读稿人语 戴维

不负青山

倪德良爱山,亲近山,一个萧绍平原出生的人,竟然和建德的大山打了一辈子交道。

对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建德,乃至整个浙江而言,需要在林业上下的功夫太多了。科技兴林,不是多种几棵树的问题,还牵涉到专业的林业科学。

有时候林业工程师像个侦探,无论是薄壳山核桃嫁接技术的突破,还是一片承包林无缘无故掉果的谜团,倪德良都要去破案,苦苦思索就为了最后的灵光一现。

这位78岁的林业工程师,身上因此有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超龄活力,同样蕴含“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超强毅力。

浙江人吃苦耐劳,从建德林农身上也反映出来。怎么嫁接香榧,让不值钱的草榧树变成摇钱树,聪明的林农们一教就会。科技给他们插上了共同富裕的翅膀。倪德良也在“晚霞送人归”的晚年,继续发挥专长和才干。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这是最恰如其分的建功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