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 王雪园 整理 马朝虎
一张四方桌,公公,婆婆,丈夫和我。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
我是浙江省江山市人。1964年,我在媒人的撮合下,嫁到了相邻的常山县。我对这门亲事可满意了,丈夫毛根友是家中独子,在乡镇粮站上班,公婆老实本分,手脚勤快。
婚后第三天,我就跟着公公走进县城的挂面加工厂。我决定跟着在那里上班的公公学做挂面的手艺,好增加点家里的收入。
加工厂里清一色男性,我是唯一的女子。做挂面是一份力气活,没有人认为我坚持得下来。揉面、擀面、拉面、晾面……这对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两天时间,我就学会了。
公公是长辈,在厂里不会当面表扬自己儿媳妇,但从他跟别人大声说话的语气里,我知道他心里是骄傲的。
婆婆裹过小脚,干家务活不是很灵便,我看了捂嘴偷偷发笑。但笑过之后,我接过了婆婆手上的活,把洗衣做饭全都包揽下来。
到了周末,丈夫从乡下粮站回到城里,我烧上几样拿手好菜,让他陪着公公喝上几杯酒。
一张四方桌,上座坐着公公,左边坐着婆婆,右边坐着丈夫,我坐在下座。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邻居们看了没有不羡慕的。
家里为了省点电费,点的是一盏15瓦的灯泡,人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房间很狭小。我买来25瓦的灯泡换上,“啪”一扯拉线,屋子一下子宽敞亮堂起来。
公公连路都走不动了,每次去医院,都是我借来一辆平板车推着去
1975年,我们的女儿毛华军出生,可把一家人高兴坏了。女儿漂亮、可爱、懂事,周末晚上,我和丈夫喜欢牵着她的小手去逛大街。
那时候常山县城不大,一横一竖两条街道。夏天的晚上,走到电影院门口,我掏出3分钱给女儿买上一支白糖棒冰,她不愿一个人享受,左一下右一下,让我和她爸爸也吮上几口。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一人买一支棒冰,但我和丈夫更享受这样的亲情时光。
白糖棒冰又凉又甜,真的很好吃。
女儿6岁那年,公公整夜整夜地咳嗽,我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公公说:“人吃五谷杂粮,伤风咳嗽免不了,扛扛就好了。”
几个月后,公公咳出了血,我知道不能再拖,赶紧陪他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
我吓得全身哆嗦,靠在门框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丈夫要周末才能回来,婆婆又上了岁数。公公看病的事,我一人承担了下来。
我不懂医,就觉得生癌是身体里钻进了一条虫子,张着大嘴巴一口一口地把人身上的力气吃掉。到后来,公公连路都走不动了,每次去医院,都是我借来一辆平板车推着去的。
从医院回家全是上坡路,女儿真懂事,她帮我推车,小小的身子绷得像弓箭一样,一边推车,一边还陪爷爷说话:“爷爷,你把眼睛闭上养养神,等睁开眼睛就到家了。”
听说吃中药可以缓解病痛,我又去拜访县里的老中医,为公公拿药方、煎药。
医生说公公最多活半年,但从确诊到去世,公公整整坚持了三年。
婆婆瘫痪这么多年,身上从没长过褥疮。我尽到了儿媳妇的本分
女儿13岁那年,婆婆又病倒了,瘫痪在床上。
我每天给婆婆穿衣、洗脸、梳头、喂饭、喂药、接大小便、按摩身体。
婆婆牙口不好,我就把饭菜做得非常软糯,用勺子碾碎了喂她吃。又怕营养跟不上,我就隔几天给她蒸一碗肉末汤。
婆婆患有老年痴呆,饭碗才放下就嚷嚷饿了,还跟邻居们说自己很可怜,没有饭吃。我被闹得哭笑不得。
好在左邻右舍都看在眼里,丈夫也知道我的付出和委屈,安慰我说:“辛苦你了,大家都说你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好的儿媳妇。”
四年后,婆婆去世。她瘫痪这么多年,身上从没长过褥疮。我尽到了儿媳妇的本分。
一晃眼,女儿工作了。每次发工资,她先买上一大堆好吃好喝的,塞到我和她爸爸的床头柜,然后把剩下的钱交到我手里。她自己只留10元钱。
我塞给她一张一百元,她装着害怕说:“妈妈,我用不了这么多,万一钱弄丢了怎么办?”
我告诉丈夫,丈夫怪罪道:“这孩子啊。”但从他笑开的嘴巴里我知道,他其实满心欢喜。
这些钱,我决定替女儿存着,家里再攒一些,等她以后结婚,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办完丈夫丧事,我在灯光下把一笔一笔的借款加起来——我背上了36万元的债务
2000年5月13日,这一天是星期六,女儿和同事坐公交车去招贤镇办事。下车时,一辆汽车飞快地开来,眼看同事要被撞上,女儿用力把同事往里一拉,但她自己没来得及躲避,被车子撞飞了出去。
电话打到家里,我五雷轰顶,瘫倒在地。那天,是丈夫背我去医院的。
经过抢救,女儿保住了一条命,但因为运动神经受到严重损伤,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年,女儿才25岁啊。
当时,家里总共8万多元存款,其中2万多元是女儿攒下的。这些钱用在救命上,根本就算不上是钱。
我只好向亲戚朋友借钱。他们真好,尽己所能地借钱给我。
我怎么肯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成为一个“废人”?我和丈夫背着女儿坐上长途汽车,四处求医问药。钱花了不少,女儿的身体没有任何起色。医生告诉我,这种情况医学上也没办法,只有坚持康复训练,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灾祸一个接着一个。2004年,丈夫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
丈夫这根顶梁柱一倒,担子全压在我身上,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我跪在地上,用手拍打地面,哭天喊地:“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可哪有什么老天爷。我只不过是让自己发泄下,否则真会憋死。
女儿出车祸后,法院判处肇事的江西司机赔偿20多万元,但肇事司机多年来一直躲在外面,赔偿金至今未追回一分一厘。
办完丈夫丧事的那天深夜,我拿出本子,在灯光下把一笔一笔的借款加了一下——我背上了36万元的债务。
36万元,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我被吓坏了。
第二天,我就把家里的电灯泡换回了15瓦,能省一分是一分。
我读书不多,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再大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拼凑起来的。亲戚朋友攒钱也不容易,当初肯把钱借给我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人要讲良心。别人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必须一分一分地拼凑起来,一分不少地还给人家。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我来说,力气就是用来换钱的
当时,我已经59岁了,找工作很不容易。
我打听到,一家保洁公司要招扫大街的环卫工人,每月工资1000元不到。我去应聘了。我被派到塔山公园清扫,好在这里离我家不远,走路十来分钟。
我把闹钟调到清晨5点。4点半,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起床后帮女儿上完厕所,安排她重新睡下,我拿着扫把走出家门。
夏天还好,这时天已见曦光。要是冬天,黑灯瞎火,天寒地冻,风吹过来,好像有几万根细针穿过棉衣,扎进皮肤。
说实在话,我不知道自己的一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清晨4点半,起床;
5点,出门扫地;
8点,回家烧饭,帮女儿穿衣洗漱。吃过早饭,把女儿放在轮椅里做康复训练,站起、坐下,要不停地做,锻炼肌肉力量;
10点,去菜市场给卖活禽的老板娘打下手,两个小时,可以赚四五十块钱;
12点,回家烧中饭,安排女儿午休,自己去门口空地侍弄种下的番薯、南瓜、辣椒、生姜;
下午2点,再去塔山公园扫地;
下午5点,回到家里烧晚饭;
晚上7点,要是天气好,就推着轮椅带女儿到塔山公园散步。夜里公园很热闹,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女儿常常看得入迷;
晚上8点,给女儿泡脚,捏手,再做全身按摩;
晚上9点,陪女儿看会儿电视;
晚上10点,帮女儿上完厕所、睡下;
晚上11点,走出家门拣废品。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仔细翻看垃圾桶,把可以回收的塑料瓶、易拉罐、纸箱放进环保袋;
次日凌晨2点,拖着一袋子废品,回家。
我是做保洁的,拣废品不像别人乱翻一气。走的时候,我会将垃圾筒周边清理干净。
最怕的是碎玻璃,老是把手划破,伤口一发炎溃烂,要好多天才结疤。
县城3公里外有个废品回收总站,收购价是全县最高的,纸箱一斤比别的地方要高一角钱。我专门去那里卖自己的“宝贝”。虽然多跑路,但多换一点钱,值了。
对我来说,力气就是用来换钱的。一车的瓶瓶罐罐和废纸废品,差不多能换五六十元。
刚开始那几年,我每天只睡两小时。后来,身体吃不消了,连吃饭都会打瞌睡。体重从原来的60多公斤,减到了40多公斤。
没有人知道我还掉一笔钱后的快乐心情,就像原来挑了100斤的担子,就算卸下5斤,也轻松不少
我最想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是帮女儿恢复身体,以后她至少生活可以自理;第二是尽快把借来的钱还清。所以,我最担心自己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这两件事完成不了。
每凑够一笔整钱,我马上去还给人家。几位亲戚朋友知道我的难处,我去还钱时,他们连门都不开,一个劲说“不用还了”。
我站在门口不走。他们透过门缝看到我,只好摇摇头打开门,把钱收下。
没有人知道我还掉一笔钱后的快乐心情,就像原来挑了100斤的担子,就算卸下5斤,也轻松不少。
每走一步,肩上的这副担子,总会越挑越轻的。
可惜,第一件事进行得不如意。
为了帮女儿恢复身体机能,我每天见缝插针,只要有一点空闲,都会用在她的康复训练上。家里的墙上、门上,专门做了扶手和杆子供女儿练习。晚上睡前,我用酒精给她擦身子,促进血液循环。
我是人,也会累,有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也想过放手,可女儿是自己生下来的,她都这个样子了,我怎么忍心扔下她啊。
2016年,我用自己的1万元,加上司法救助的6万元,终于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
我拣废品还债,独自照顾瘫痪女儿的事情,慢慢在县城传开了。2016年春节前,常山县人民法院了解到我的情况后,表示要为我争取司法援助,并向县政法委提出了申请。
当时,离女儿出事已经16年,丈夫去世也12年,靠着四处揽活、省吃俭用,36万元的欠款只剩下7万元没还了。
法院工作人员告诉我,可以申请7万元的司法救助款。可我想,自己已经攒下1万元,不能太贪心,所以我只申报了6万元的救助。
2016年,我用自己的1万元,加上司法救助的6万元,终于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
我长舒了一口气。走在路上,腰板也比以往直了。
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前几年又犯了心脏病,晕倒过好几次。
好在我所在的社区挺关心我的,让我在社区里扫扫地,活儿比保洁公司轻松,每个月有1700元工资,女儿也有了残疾补助,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债务还清后,我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照顾女儿上,但这么多年下来,她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不能下地行走,智力上也在退化。人倒是长胖了不少,我抱她上轮椅越来越吃力了。
让我稍稍欣慰的是,女儿心里什么都明白。我让她做什么,她从来不抗拒。每天给她布置的“功课”,虽然做得很费劲,但很专心。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能好起来,一天比一天好,能照顾好自己。
照顾自己瘫痪的女儿,还掉自己借来的钱,全都是家里的那点小事。想不到社会给了我那么多帮助和支持,还给了我很高的荣誉。
2015年,我被评为浙江省第四届“道德模范”,我那个奖项是“诚实守信模范”,又是上报纸又是上电视的,让我很不好意思。
现在,我仍然会拣废品换钱。多攒点,留给女儿用,万一遇见比自己条件还不如的人,多少也可以支援一点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当时,我们常山县也有确诊病例,我看到社区干部和好多居民当起了志愿者,日夜忙碌。
我又担心又焦急,想着能帮点什么忙,但家里还有女儿要照顾,实在腾不出手。
想来想去,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办法。
那天晚上,我把抽屉里的钱全部翻了出来,10块、20块的零票也凑上,终于凑够了2000元钱,把它装进了一只红包里。
2月8日下午,我走进天马街道文峰社区党委书记王燕的办公室,把红包递到她手上。我说:“我要捐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
“阿姨,你家里条件不好,就不要捐款了吧。”王燕把钱推回来。
我的语气不容商量:“你们必须收下。”
那段时间,防疫一线的工作人员缺少口罩,我记起自己以前在保洁公司当环卫工人时,公司发过一些口罩。扫地灰尘大,一般人是要戴口罩的。但是我不舍得戴,一直存放在家里,这次一同捐给社区,让它派上更大的用场。
时间过得真快,今年,我77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女儿今年也47岁了。
现在,我仍然会拣一些废品换钱,靠劳动所得,没有什么丢人的。我想多攒点钱,留给女儿以后用;万一遇见比自己条件还不如的人,多少也可以支援一点。
别人对我好,我也应该对别人好;别人帮过我,我也应该帮别人,大家都这样好来好去、帮来帮去,成了一种社会风气,那有多好。我相信,等我哪天从这世界上走掉了,别人肯定会帮我女儿,让她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