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 农业专家

口述 李伯钧 整理 寒白

2022-11-07

濮家小学的屋顶农业

濮家小学的屋顶农业

我把办公楼顶开辟成菜园,又在新建厂房的屋顶建起大棚,种的蔬菜供应全厂400多人的餐桌绰绰有余

我叫李伯钧,今年67岁,是浙江省农科院高级农艺师。

我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研究屋顶农业。通俗讲,屋顶农业就是在屋顶上种粮、种菜。

2013年,中央电视台“走近科学”栏目来到杭州,拍摄屋顶农业这个话题。其中一集就是我在千岛湖一家服装厂做的“大楼里的农场”。

那处厂区很大,厂房占地面积大概30多亩。厂长当过农民,有很深的土地情结,以前建厂房做屋顶花园的时候,他对菜园更感兴趣。

2010年,经朋友介绍,我和这个厂长联系上了。我帮他把工厂1300平方米的办公楼屋顶开辟成菜园,后来又在新建厂房的屋顶建了大棚菜园。

新建的菜园足有6000平方米,几乎种过所有的叶菜类、茄果类、瓜类和豆类,品种不下百种,供应全厂400多人的餐桌绰绰有余。泔水和农业副产品也都是好饲料,厂区又建了养猪场,同样供应给食堂。

两幢职工宿舍的粪尿与养猪场的屎尿,进沼气池生产沼气,变成厨房里的蓝色火苗;沼渣用来给菜地施肥,老菜叶又成为厨余。

这个循环,让所有废弃资源都得到充分利用,尤其是人、畜排泄物在工厂区域内自净,生活污水做到零排放,对保护千岛湖水源很管用。

我还利用厂区的地下室种植了食用菌。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屋顶的一个菜园,而是一座真正节能环保、生态循环的大楼。

央视节目播出后,我做的屋顶农业更加被人关注了。

1977年恢复高考,我收到了嘉兴农校的录取通知书

爱上屋顶农业这事,可能因为我也是农民的孩子,对土地有着执拗的感情。

1956年,我出生在萧山党湾镇。那时候,党湾是穷乡僻壤,土地是盐碱地,种不出庄稼,农民住的是草舍,每天只想着怎么吃饱。

这种情况下,父母依然供我去上学。每天早上六点出门,上小学要走七里路,初中要走十多里。我还算吃得了苦,基本风雨无阻,没雨鞋穿的冬天,我就打着赤脚去上学。开始村里11个孩子一起去学校,读着读着,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人了。

1977年恢复高考,全国570万考生,只录取27万人。我们一起参加高考的同学,有一半被录取了。我也收到了嘉兴农校的录取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教我们的都是萧山最好的老师。他们是教育系统的精英,下放到最穷的乡村,却让我们这些穷孩子受益了。

毕业后,我分配到省农科院下面的土壤肥料研究所。当时所有新来的年轻人都得下基地,我去了兰溪上华的红黄壤改良基地,也叫上华茶场,有3000多亩地,粮食作物、茶叶、果树各占三分之一。

五年后,我回杭了。我爱人在省农科院招待所工作。

那时,招待所没有食堂。领导找我爱人谈话,问能不能给客人烧一点吃的,并且腾出两个房间给她用,不收房租。

结果,我爱人烧的菜,招待所的客人很满意,农科院的职工也经常去光顾。我爱人索性承包下来开了个小饭店。因为顾客满意,又变成了农科院的对外餐厅。

那时,国家提倡科研单位搞创收,我们正好赶上了这个风口。最多时,我们有3个对外餐厅,都在农科院里。

对土地和农民来说,城里的废弃物都不是垃圾,而是有用的资源。这就是中国古老的循环农业

开餐厅产生了很多泔水,农科院内的一个老伯每天拉去喂猪。后来他年纪大了,叫我自己建个猪场,他给我安排养猪帮手。

我与园艺所的领导商量,利用果园空地建猪棚,猪屎尿用做果园肥料。最多时我们养殖了150头猪,每天都有猪肉供应给食堂。

我对养猪不陌生,小时候家里的母猪从产仔到猪仔出售,都是我弄的。我还做过生产队的记工员,记录出工情况和工作量。当时队里120多口人,统共50个劳力,要种100多亩地,养猪、养羊产生的肥料经常不够用。队长就安排一部分人在田里劳动,一部分人到城里将人粪尿、草木灰拉回来做农家肥,这样才能种出好庄稼。

对土地和农民来说,城里的废弃物,包括人、畜的排泄物,都不是垃圾,而是有用的资源。通俗地讲,这是一种古老的循环农业,在中国有几千年历史,是中华农耕文明的精华,我从小受到了这样的熏陶。

有了这些认识,再加上开饭店的经验,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有朝一日要把老祖宗的循环农业引入到城市里来。

2003年,我陪朋友去富阳、浦江、千岛湖等地考察承包土地,看到山区原来很好的茶园、小树林因为开山造地,变成了荒山,最终成了乱石堆。还有一些水库,为了巴掌大的一点土地,就被填平了。

我感到心痛。地球上很多资源都是不可再生的,那些被毁掉的耕地、山林、水库,都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啊!

这时,我想起了我家的老房子。

原本不经意的小事,成了我后半生的一条重要线索。既然屋顶可以长草,那也可以种菜喽

1993年的一天,萧山的老邻居打电话来,说你家厨房房顶漏水了。那是上世纪70年代修的一间瓦房,早就破旧不堪,没人住了。

我也不想修房子,就在电话里请邻居帮个忙,铺一张塑料膜在房顶上,再挑几担土压压住。邻居只听清了后半句——没铺塑料膜,直接在房顶倒上了土。

说来也怪,覆上土后,屋顶不漏了,还长出了一片草。我后来才明白,这是泥土遇水膨胀,把原来漏水的缝隙堵住了。

原本不经意的小事,成了我后半生的一条重要线索。既然屋顶可以长草,那也可以种菜喽?

2004年,一个叫彭秋根的绍兴农民正好在建房,他愿意帮我试一试。我在他的房顶铺上一层土,种了水稻、油菜、麦子、西瓜等。结果,每一季收成都很好,彭秋根一家吃上了绿色无公害的蔬菜瓜果,楼顶也没有出过质量问题。

可我还是不放心,想进一步请教建筑专家,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说来也巧,2008年,我作为科技特派员到丽水工作,认识了丽水建筑设计研究院的高级工程师刘小丽。她当时70多岁了,对屋顶绿化很有研究,浙江省覆土植草屋面的标准规范就是她起草制定的。有了她的支持和肯定,我做屋顶农业才步入正轨。

在刘老师的指导下,我们研发出一系列不同建筑类型屋顶农业利用的可实施方法。如果是新建房屋,设计阶段开辟菜园几乎不增加成本。如果城市大部分的楼顶都能种上蔬菜,就能解决城市“菜篮子”供应了。而且还能将盖房子所占用的土地,重新还给大地。

屋顶菜园还能实现“海绵城市”的构想——城市像海绵一样具有弹性,下雨时能吸水、蓄水,有需要时将蓄存的水“释放”并加以利用。而我们创新的蓄水种植法,能让雨水积蓄在楼顶,让楼顶变成良田。

具体来说,屋顶农场的积水深度可以达到20厘米。西湖水深平均2米,屋顶农场的蓄水相当于西湖的十分之一。本来这么多的雨水在城市容易形成内涝,在屋顶就成了天然的灌溉用水。

这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海绵城市”。

在校园里建养猪场,压力有多大?那一年,省里“五水共治”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农村的养猪场都关了,我却要在城里建养猪场

2009年,朋友的宅基地要建新房,这幢房子按照我的要求进行了设计。屋顶开辟成农田,人、畜的屎尿进沼气池,不仅实现了单幢民宅建筑用地的复垦,蔬菜和部分能源达到自给,而且污废也实现零排放。

这是我做的第一个区域微循环农业案例。

刚好那一年,浙江省农业厅开通了浙江农民信箱,这个网络平台是为全省农民服务的,全部采用实名制。我给他们发去了几张屋顶上种水稻、麦子、油菜的照片。

很快,我收到了回信。省领导对屋顶种植很感兴趣,专门在省府召开专题会,让农科院去做屋顶农业的汇报。这次会后,省里批下了一笔科研资金。

有了政府领导的认可与资金支持,我对做好屋顶农业与微循环农业更是信心倍增。

2014年,杭州濮家小学建设“绿色校园”,请我去指导。我告诉学校,现在的“绿色校园”往往是种一些植物,但厨余垃圾和污水还是在向外排放的。如果屋顶建成农田,再配套小型养猪场、沼气池,就能把校园内所有生活垃圾、污水都就地处理掉。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绿色学校。

在校园里建养猪场,压力有多大?那一年,省里“五水共治”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农村的养猪场都关掉了,我却要在城里的学校建养猪场。

有人不理解,我就耐心解释,学校养猪是和师生餐余以及屋顶农田高度匹配的,非但不会污染环境,还能通过微循环实现区域内所有的生活污废、污水就地消纳与零排放。

后来,省里有关领导到濮家小学考察,看过完整的运行系统之后,放心了。到现在,濮家小学的这套系统已经运转8年了,学校还开设了一系列特色课程,孩子们可以在屋顶菜园种菜、种粮、种果、种药材、养鱼、养猪。

学生吃的菜是进入政府采购的,学校不能随便给学生吃。濮家小学种的菜,少量用来做公益,送给养老院。多数拿来义卖,包括猪,义卖的钱有约15万元,进入学校阳光基金,在老师协助下由学生决定,捐赠贫困山区或西藏的孩子。西湖大学成立时,他们捐了18800元。

濮家小学的屋顶菜园只有2000平方米。2016年,杭州丁兰实验中学也在我的奔走下,在杭州市园文局、杭州市能源办、江干区教育局的共同支持下建起了同样的系统。丁兰实验中学的屋顶菜园、猪舍面积更大,有3700多平方米,最多可以养20头猪。

蓄水、覆土与种菜,确实达到了隔热效果,像今年杭州40℃的高温,我家不开空调也只有30℃左右

今年夏天破历史纪录的连续高温,省市的报纸、电视台接连来采访我,准确说是采访我家的楼顶菜园。

我住在25层。在别人看来,顶楼又热又容易渗漏。确实如此,房屋验收时,8处地方有漏水痕迹,物管让承建方来修,但迟迟达不成统一。之后我和物业商量,把建筑图纸找来,我自己出资修算了。我还向物业承诺,我修过的地方,如果再出现漏水,都由我自己解决。

我在屋顶重新做了防水层,在荷载安全的前提下,又做了5厘米的蓄水层,再覆上10厘米厚的一层土,这样就成了小菜园。根据瓜果蔬菜的生长季,播种或移栽,时令蔬菜应有尽有。

蓄水、覆土与种菜,确实达到了隔热效果,像今年40℃的高温时段,我家不开空调也只有30℃。

有些人担心,种菜会不会加重整幢建筑的负担。自然会,不过增加的荷载必须在建筑安全范围内,并且留有足够余量。其实种菜不需要太厚的土层,一般叶菜有8厘米的土层就能生长良好。如果达到25厘米,就能种果树了。

这些都是题外话。做屋顶农业研究,最难的还是落实场地。好在我碰到了一群有识之士、好人、好邻居,他们甚至出钱出力,让我在工厂、学校、产业园、养殖场、酒店、合作社等区域进行尝试。

我们做屋顶农业,不是说有多少实质性的经济回报,它产生的主要是生态效益和社会效益,是一个着眼于人类未来可持续生存,特别是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前瞻性课题。

今年,屋顶农业列入了浙江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编制的地方标准《公共机构“零碳”管理与评价规范》,还走进了省府大院。虽然只是省府食堂屋顶上新开辟的一小片菜园,但或许这就是星火燎原的一个契机。

我希望将中华农耕文明植入城镇,能以“上工治未病”的理念来建造一个“未来社区”

如今我思考的已不仅仅只是农业,还有更大的“妄想”。

地球资源总有用完的时候,我希望中国传统的农耕理念能和现代生活接轨,在资源、能源上做一个闭环,循环下去。

我们老祖宗是很有智慧的,以前的工厂都是前店后厂的模式,像胡庆余堂,前面是药房,后面是药厂,楼上住人——这样的方式是很低碳的。

我怀念祖先的传统模式,希望将中华农耕文明植入城镇,能以“上工治未病”的理念建造一个“未来社区”——整个社区是开放式的街区,各种功能垂直布局。譬如地下室可以多建两层,除了停车、做仓库,还能栽培食用菌;地面建成多层大平台,这样四周可以设置街廊,其余成为工厂、商场、产业园等等,既可以是就业场所,也可以是生活配套设施;平台上可以建住宅、公寓、经济酒店,甚至是幼儿园、学校等配套设施。这样,人们就不必每天为上下班和接送孩子而奔忙了。

平台、屋顶和建筑四周都可以开辟作农田,种植农作物,保证蔬菜等供给,也可以是景观植物,美化环境。

2017年,我把萧山自己家的老房子推倒重建了。

这幢房子除了屋顶农业、猪舍与沼气池,我还增加了“农光互补”的太阳能发电装置,至今已发电5万多度,每天约35度,电能自给自足。

这幢老房子,从最初的茅草屋,到上世纪70年代的砖瓦房,再变成现在的新型生态农居,也算是安放了我的一部分理想。

我们“50后”吃过的苦是现在年轻人难以想象的,但我依然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很值。我们用过古老的农具,又见证了经济飞速发展的新时代。我们这一代的经历跨越千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今又生活在物质富足的和平年代,我们是幸运的。

和我的同龄人一样,年轻时我们看得最多的一本书、也是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我热爱我的事业,这将激励我奋斗到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