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杭博,人是很容易沦陷的。
我在一个瓷枕前站定。这是一个宋时的瓷枕。瓷枕珠地,白釉,枕面上,刻画着一朵盛放的牡丹。
牡丹是一朵好花。“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唐人刘禹锡为夸赞这一朵好花,几乎放弃了作为一个诗人的底线。他说芍药“妖无格”,说芙蕖“净少情”。芍药、芙蕖也是好花,亦被历代诗人反复地吟咏赞美,但刘禹锡说,只有牡丹才是“真国色”,花一开,整个京城都被震动。唐时的都城在长安,这朵牡丹一开,震动了整个长安城。北宋定都开封,称“东京”,牡丹一开,震动了一座东京城。南宋把临安确定为行在,这一朵牡丹便被移栽到了江南,牡丹花一开,整个临安城震动。
最重要的,不是这朵花震动了一座城,而是震动了一颗心。人心,是不容易被震动的。一旦震动,便余震一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作为一个文人、剧作家,汤显祖就算这一生只唱出这一句,便已让人无法忘记:一朵花究竟要美好到何种程度?才可以让人心震动,甘愿赴死。
眼前,这一朵盛开在瓷枕上的牡丹,并未震动,只静静地绽放在珠地白釉之间。想象八百年前那一个匠人,手执木刀,一刀一刀,小心翼翼地把那朵盛放的牡丹从内心深处掏出,让它静静地开放在一个瓷枕上。一个男子。我相信当年买下这个瓷枕、抱着这个瓷枕、枕着这个瓷枕安然入梦的,是一个男子。男子买下这个枕头,一定是被这一朵牡丹打动。他把一张草席摊平,把瓷枕轻轻地安放,像今人把它轻轻地安放在一个庄严的展台上。又把自己的脑袋,轻轻地安放在瓷枕上。安放在瓷枕上,就是安放在了一朵盛放的牡丹上。在花上做梦,不醉也香。这一香,香了八百年。
宋人,是真爱花,不只牡丹。在杭博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可以看见一朵接着一朵的花,静静地开在时间深处。瓦当上,要刻一朵莲花,一朵菊花,下雨的时候,雨水划过鱼鳞瓦,一朵一朵透明的水花自瓦当划过,莲花、菊花便在这一刻一起活了过来,发散出闪闪的光亮。此刻,在展陈柜,透过薄薄的有机玻璃,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花朵,仍开得美丽而生动。
回到南宋,瓦要刻花、砖要刻花、柱头要刻花、窗棂要刻花;枕头要画花、碗盘要画花、酒壶上也要有花;身上肯定要穿花,花样有牡丹,有海棠,有梅花,有芙蓉,绫、罗、绸、缎、绢、纱、绉纱,印、贴、绣、绘,工笔、写意、填彩,各色质地、花样、工艺,穿着一身花样年华,招摇过市。
头上也要簪花。春天,簪一朵杏花、芍药;夏季,簪石榴花、茉莉花;秋时就簪朵菊花;冬天,无鲜花可簪,还可簪朵绢花、帛花。女人簪花,男人也要簪花。宫女簪花,村姑也要簪花。簪花,是时尚,也是礼仪。御宴,要赐花。帝王赐花,是荣耀。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王公显贵、文人雅集,要簪花。翁妪、女婢、田妇、负担者、狱卒,孙二娘,李逵,各色人等,从上到下,不戴花不好意思出门。
“万数簪花满御街,圣人先自灵景回。不知后面花多少,但见红云冉冉来。”如果穿越到南宋,站立在御街,看着满大街戴着花、穿着花、举着花的男女老少,我一定目瞪口呆。
时间在博物馆可以流动得很快,亦可一眼千年,凝固在刹那。回到一朵牡丹花面前,回到一个瓷枕面前:登封窑白釉珠地牡丹花纹瓷枕。一个八百年前的枕头,轻易击中一颗柔软的心,让公元2022年的我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