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张颐望岁丰，此花不与万花同。
香分天地生成里，气应阴阳子午中。
顷顷紫芒摇七月，穰穰玉糁杵西风。
雨暘时若关开落，歌壤谁摅畎亩忠。
——南宋·董嗣杲《稻花》
李郁葱
1.
那一刻从玉皇山福星观附近看下去，八卦田呈现出一种丰饶的秩序，像是一把被擦亮了的号角。微风徐来，人有一种沉溺于此的感受。关于八卦田，最简单的定义是南宋皇家籍田，也就是春播之时皇帝亲自耕种的田地。
在八卦田中心，有个圆圆的土墩，树木葳蕤，形成了太极图。从高处望下去，种植着谷物的田地紧紧簇拥着它，很像是一种仪式和祈祷。现代诗人史蒂文斯的诗仿佛是为它所量身打造：“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凉。/圆圆的坛子置在地上，/高高地立于空中。//它君临四界。/这只灰色无釉的坛子。/它不曾产生鸟雀或树丛/与别的事物都不一样。”
从高处俯瞰，它呈现出一种非常有趣的华美之舞，属于江南的农事诗。所谓八卦田，顾名思义，就是把田地平整成八卦之形状，所以从玉皇山上远眺：整整齐齐八只角，把田分成八丘，又称“八丘田”，南宋时上面种着八种不同的庄稼，一年四季，八种庄稼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赵构定都临安后，当时局稳定，社会秩序得以恢复的时候，籍田礼便提上了日常议程，查阅相关史料，可知籍田礼是古代皇帝举办的重要的祭祀祈福礼仪，为了劝课农桑垂戒天下，体现了古代皇帝对农业生产的重视。而南宋时期，为劝课农桑，皇帝在“皇家籍田”八卦田里，亲自耕种，是以农为本思想的体现。
现在的八卦田遗址公园里，偶有籍田礼演出，大抵表演包括祭祀祈福，农耕舞和亲耕仪式。亲耕仪式包括皇帝三推，三公三少、宰相亲王五推，其他从耕官九推，这是一种象征，是朝廷对民生的重视。
这个时候，几只喜鹊从林中掠起，向着八卦田的方向飞去，它们是去觅食，还是嬉耍？
2.
民以食为天。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饥荒是一道阴影，在我们的记忆基因里鞭打。它鞭挞我们的路，甚至迫使我们改变方向，或许这也是当代诗人海子诗中的麦子意象依然能够照亮读者肺腑的理由。
“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样/一直没有声响”（《五月的麦地》），这是挽歌，也是一种启事。
农耕文化是一种传统，而且从根本上构建了我们的价值观和精神走向，我们的生活、身份都会在时间中发生改变，但对农事的亲近却不会改变，甚至会在某个时间点被点燃。
或许，这已经成为我们隐秘的基因，而对五谷丰登的欣喜更是来自内心。农业的发展正是生活水平提高，现代化建设、社会稳定的基石。
此刻走在八卦田里，水稻已经收割，稻秆低伏在土地上，像是休息中的农人。不远处，一台扬谷机正在工作。最先感到收获的应该是那两只路边漂亮的小鸟，我认不出它们的品种，沿着土路它们啄食着收割时漏下的稻谷，如同得到了一份礼物，它们小小的身体仿佛一簇火焰：总是被食物所吸引。
番薯、萝卜、甘蔗、玉米、青菜……这些长势良好的作物都还在田里，但今天触眼可见的很多种类，在南宋之时其实是看不到的。南宋九谷，其实非常的简单，就是稻、稷、黍、粟谷、糯谷、大豆、小豆、大麦、小麦。
3.
在上面我所看到的农作物中，甘蔗、萝卜等早已在南宋之前在我们的土地上落地生根，但两种主要的粮食作物在南宋时却是渺无踪迹的，一种是玉米，一种是番薯。
玉米和番薯，今天对于我们就是普通的农作物，但它们对于农业中国而言，无疑是一种非常大的贡献。在现在的穿越小说中，主人公的金手指就喜欢以此来建功立业。
玉米是1531年才传入中国的，距离哥伦布发现美洲不到四十年。1492年哥伦布在古巴发现玉米，直到整个南北美洲都有栽培，1494年把玉米带回西班牙后，逐渐传至世界各地，成为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
番薯更迟一点，到1593年由西方传教士传入，从菲律宾的吕宋岛来到江南一带，后来就逐渐地推广到全国各地了。
这个时候，距离1279年的崖山之战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农作物也在优胜劣汰，但时间是一条河，也许会有迂回曲折，但总归要归于大海。
南宋末年曾知武康县的董嗣杲（音：gǎo），对于杭州有着无比的热爱，写过《西湖百咏》二卷，可能因为他长期生活在低层，对于民间的疾苦和人们的困顿有着深刻的感受和理解，在他看来，世间最好看的花就是稻花，“此花不与万花同”，为啥？因为他期待的是“四海张颐望岁丰”。
这种收获时节的喜悦之情在古诗中时可读到，如白居易在《观刈麦》中这样写：“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多么朴素而简单的认知，对土地，对生活，编织出了一幅干净的乡村图景，而这种情感，是最真实和生动的。
4.
让我们的视线重新回溯到870多年前，绍兴十六年（公元1146年），赵构终于在江南站稳脚跟。
赵构决定籍田躬耕，无他，其实是一个姿态：对民生的关注和对子民的垂范。八卦田所处的位置，在凤凰山脚到闸口一段，当年是杭州繁华之地，酒肆、茶楼、粮行、盐铺、绸庄、客栈……但那一天，人们所议论的都是天子躬耕之事，这或许意味着，一个动荡和颠沛流离的政权开始了稳定。
对于赵构，后世对他赋予了太多的面具，如果真正潜入到时间的深处去触及他，也许我们能够理解他的摇摆不定和首鼠两端，让我们去赞颂他或者去批判他。而一个不争的现实是，他让宋的国运延续，并在此后让中国的文化和文明达到了新的高度。
从八卦田的这一片地走到另一片地，有时候会泛起非常奇妙的感觉，人左边的这片地刚刚收获后翻耕，右边的作物却葱茏蓊郁。四季循环，每一个时节都有每一个时节的风物，就像有人所感慨的，桃作为桃而结果，鱼作为鱼而游泳。
农业是一首诗，因为种子总是在风中敛结，总会落在土壤中，总会在合适的时间发芽成长，总会回应我们的期待。
图片摄影 李郁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