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郁葱
“东西马塍在溜水桥以北,以河为界,河东抵北关外为东马塍,河西自上下泥桥至西隐桥为西马塍。钱王时蓄马于此,故以名塍。”
清代高鹏年编撰的《湖墅小志》中有这样的记载,为我们厘清了杭州地理中的一些疑惑,其中说到的溜水桥,按民国时期钟毓龙《说杭州》中的说法:“溜水桥,在昭庆寺西。泄湖水自此入下湖,俗称响水闸,盖以板为闸,湖水自板上或板缝中流下,其声甚响也。宋姜白石所寓居之水磨头,当即在此。”
两首诗中记录了时代的变迁
这座桥因谐音称流水桥,就是今松木场附近弥陀山西面的流水桥。“溜水桥以北”告诉我们这里是马塍南面起点的一个标志点。而西湖的下泄河道中的水,据《梦粱录》记载:“下湖河,在溜水桥柴场北,自策选马军寨墙、八字桥,沿东西马塍,羊角埂,上泥、下泥桥,直抵步司中军寨墙北;一派自打水楼南折入左家桥河,入江涨桥河;一派自八字桥、西策选军寨、神勇寨、步人桥,至右塘桥下,折入余杭塘河;一派自西堰桥、西溪山一带至饮马山,亦折入余杭塘河。”
唐朝时的下湖,到宋朝时已经湮没,而下湖河从南流到北,这样河的两边才会分成东、西马塍。到了明清两代,下湖河改名为松木场河。松木场,也称棕毛场,今泛指保俶路、曙光路一带的地域,以松木场河得名。
有意思的是,松木场的河湾当时被称为“乡荡”,因为杭嘉湖地区去灵隐和天竺的香客,都在此泊舟。对这个场景,写过《湖墅杂诗》的魏标(1755—1825)有诗记录:“麦色青连菜色黄,年年天竺许烧香。路旁小路纷无数,认取停舟松木场。”
而生活在清初的“佳山堂六子”之一的吴农祥(1632-1708),在《松木场香市》中描绘了松木场河两边香市的情景:“松木场边看水生,绿杨红树隐商城。上方钟磬珠林回,十里笙箫画舫明。芳草雉媒妖夜雨,妒花鸠妇说新晴。武林车骑如流水,闲傍青溪听笑声。”
两相对照,会发现很有趣的一种对比:一个王朝初兴时的繁华和之后的岑寂平静,在这两首诗的对比里悄然滑过。
魏标诗中出现的很多景物现在早已湮没
我找了很久写《湖墅杂诗》的钱塘文人魏标的资料,大抵语焉不详,他出生于乾隆二十年,卒于道光五年。他应该是一个生活在杭州的旧式文人,而他生活的年代,正是清朝从升平走向衰弱的这个阶段。
在他卒的那一年,清廷终究改变祖宗之法,命江、浙试办海运,第二年,第一批海运漕粮抵达天津,而已往的漕运,都是经运河运到京师。从这一年开始,漕粮海运得以实施,并逐渐代替河运取得主要地位,但这小小的改变无济于事。
魏标写的《湖墅杂诗》,却成为今天去看当年湖墅真实面貌的镜子,这不得不说是文字成为了记忆之桥,比如他写于道光元年(1821)的:“娑橹桥看橹似梭,石仓避俗亦娑罗;不知南宋咸淳志,名本羊棚更俗多。”
这里就牵涉到湖墅的一些具体名字,比如娑婆桥。按照方志的说法是在归锦桥(卖鱼桥)的北面,大关桥与江涨桥之间。但娑婆桥与卖鱼桥一样,也是运河支流上的一座南北向的桥。娑婆桥的具体方位,在如今贾家弄与哑巴弄之间。在之前的地理上,这里原有东西向的河流,娑婆桥横跨其上。南宋《咸淳临安志》称此桥为“羊棚桥”,应该只是一座小木桥,羊群走得较多。
到《光绪钱塘县志》时,此桥已“今不闻”了,按地段分析,“似即梭橹桥”,而魏标的诗中为我们勾勒出了这种民间的“俗”和“雅”,或许,这才是时间里的真谛。
在魏标诗中出现的很多景物,现在早已湮没,比如明真宫,魏标诗云:“宫院移从九里松,明真字制宋宁宗。山门尽说公输巧,古制崇牙架叠重。”说的是明万历年间,明真宫从九里松移建钱塘仓北,也就是今天的哑巴弄北面一带。现在的杭州已经没有明真宫,但还有明真宫社区依稀留住了当年残存的记忆。
再如他所写到的忠天庙,在旧时的若兰村里,“若兰村庙说忠天,坏壁丹青色黯然。陆瀚当年留画好,新诗点缀藉流传。”
忠天庙祭祀的是初唐越国公汪华,隋末天下纷乱,大业十三年(617),汪华起兵占据新安都及宣杭睦婺饶五州,拥兵十万,自称吴王。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归附唐朝,受封越国公。
魏标从若兰村的忠天庙引出壁画、画画的人以至新题写的诗互相勾缀,环环相扣。岁月的沧桑在明代画家陆瀚所作的壁画上也留下了烙印,色彩日显暗淡,不免让人黯然神伤。就像今天,我们只能在文字中嗅到熟悉之地这些隐秘的气息。
魏标这样的诗,恰如一个地域的风情画,比如他有一首诗这样写:“秋晚牙湾贩海鲜,蟹舟衔尾泊淮船;团脐紫爱香浮厣,酒翁藏留醉隔年。”在魏标的自注中说,衙湾在通市桥东,内有香罗巷,北通大兜小兜,俗称牙湾。这首诗描绘了牙湾螃蟹交易的兴旺,装在瓮里的腌了或醉了的淮蟹,一船一船,首尾相接,被贩运来,上岸,搬运一家一家蟹行,转而销售到浙江各地。
这样的场景,如今大概就是在想象中才会出现,或者在那些古画中才显露一些端倪,正如魏标在另一首七绝中所写到的:
“武林北郭古通潮,暮雨空濛江涨桥。两岸蒹葭渔唱晚,湖州小市旧萧条。”
湖墅一地的文脉在时间中不时闪耀出吉光片羽
有一些人物就是属于地方的,如果处于更大的范围去看,他们也许籍籍无名,但对于一个地方来说,他们保留住了文脉之传承。这里我们还可以说到丁丙。
丁丙在杭州的知名正是他对地域文化的深耕,他著有《北郭诗帐》,其中有一首诗这样写拱宸桥:“卅丈环桥首拱宸,追怀摸石动酸呻。叮咛去楫来桡客,慎守金缄效吉人。”
所谓“卅丈”,说的是康熙年间拱宸桥第一次重建之后的规模:桥长三十四丈五尺、高四丈八尺。而“首拱宸”,正是丁丙对拱宸桥的称赞,拱宸桥在京杭大运河上诸多桥梁中,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要说规模之大是翘楚,有点夸大了,这应该是丁丙作为钱塘人对家乡表示骄傲心情的自然流露。
人们经过拱宸桥得“慎守金缄”?丁丙在这首诗的自注中,引陈文述之语说:“拱宸桥一称哑巴桥,相传过桥不宜启口。”而这一说法,魏标在《湖墅杂诗》、丁立中在《拱宸桥噤口》、俞樾《自苏至杭杂诗》均有提及。
有哑巴桥,还有哑巴弄,这个名字的来历却来自明代大理寺卿夏时正,他为官清廉,建树甚多,而且两袖清风,不蓄家财,罢官后生活贫困,曾居住于此弄,弄因得名夏罢弄。后因居民口口相传,不知此弄来历。“夏罢弄”音讹而成“哑巴弄”。“生平风骨高骞,不随流俗,大司马徐忠襄公赠以诗云身如五柳先生懒,心比孤山处士清。”《湖墅小志》中这样说他。
魏标的《湖墅杂诗》中自然写到了他:“卿寺赋闲贫僦屋,夏公清节畏人知。桥名归锦荣乡里,庸妄无端枉黜祠。”
归锦桥就是我们说的卖鱼桥,退出官场,衣锦还乡,居此桥边,固有“归锦”之说,这里需要补充说一下的是,现今的“卖鱼桥”是1996年湖墅路整治拓宽时,整体拆除重建的,桥长11.7米,宽40米,但由于其桥本身的特征有些淡化,人们往往以为横跨运河的江涨桥就是卖鱼桥。
运河岸边的珠儿潭、米市巷作为杭嘉湖地区的大米集散地,素有“天下粮仓”的盛誉,今天的富义仓遗址就是一个证明。
运河湖墅一地文脉流长,时间中不时闪耀出吉光片羽,魏标《湖墅杂诗》里有这么两句:“祖孙父子联科第,艳说仓基沈探花。”这说的是康熙五十七年(1718)殿试第三名的沈锡辂,沈锡辂有个弟弟叫沈宣,也是进士,中进士时间为1700年,比他哥哥还早18年。
《湖墅小志》载:“沈宣,号文山,康熙庚辰进士。居湖墅仓基。”而沈锡辂祖上是嘉靖辛酉中举的沈锐,沈锐有两个孙子,大的叫沈自成,崇祯六年(1633)举人;小的叫沈必成,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
沈家六代出了三位进士两位举人:沈锐(举人)、沈自成(举人)、沈必成(进士)、沈兆连(举人)、沈锡辂(探花)、沈宣(进士)。
无独有偶,在运河南端,还有一户沈姓人家,也有横跨明清两朝的中举雅事,即隆庆二年(1568)进士,后官至徽州知府的沈文与其裔孙沈筠。魏标曾将沈文和另外两位明朝湖墅进士秦懋义、吴瓒的优点合写成两句诗:“秦沈声名远足夸,乐闲纪事美才华。”
但这些盛世中韵事犹如草木临近秋日,已经有了凉意。
湖墅一地的萧条场景是清末真实的写照
这种时代的气氛,使得诗词的关注点也有所变化,比如封鲸观。《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所以,鲸观,又称京观。
丁丙在《北郭诗帐》中有“京观将封东海鲸,千人保障练乡兵”之句,这封鲸观,就在北新关北边,封的是倭寇的头颅。《杭州府志》载:“嘉靖四十年,总督胡宗宪筑京观于北新关外。自倭寇起,前后所捕首级无虑千余。聚而筑之,前树崇碑,题曰‘封鲸观’。”魏标再《湖墅杂诗》里写:“封鲸筑观树崇碑,宗宪专兵耀武时。”
胡宗宪不仅筑了封鲸观,还于嘉靖三十四年,下令在北新关外登云桥筑东西敌楼二座,俱高六丈、阔四丈,周二十二丈上有雉堞,下为门。
封鲸观是一种武力的炫耀和体现,它的断碑,似乎是一个象征。在清代,至少有五个人为它写过诗,除了丁丙、魏标,还有黄杓、黄模、盛起。
黄杓的《封鲸观》(并序),序无异,但诗有两个版本。其序云:“乙巳二月十三日,同人出北关外,桃花方盛。有断碑卧道旁,曰‘封鲸观’。字大尺有咫,题款莫辩。盖前明胡制军宗宪歼倭处也。”《两浙轩续录补遗》卷四所在的诗为:“往迹荒芜偶一寻,断碑卧破绿苔阴。游人不识封鲸观,门外桃花深又深。”丁丙《北郭丛钞》里,该诗有另一种版本:“古迹荒芜偶一寻,断碑闲卧绿苔侵。游人不识封鲸观,酒载桃花深处斟。”
黄模的《和星桥弟封鲸观绝句》也载于《北郭丛钞》,黄杓的《封鲸观》(并序)之后,诗云:“将军海上剪鲸鲵,浩劫茫茫若个知?好在桃花流水外,春风领客看残碑。”
盛起的诗,载于《宜堂类编》卷二四:“雨残苔藓封鲸观,风乱芜走马坡。愿祝公身若松健,莫因时事损天和。”
地方志对封鲸观也多有记载,比如《梓里丛谈》里说:“出北关外,有断碑卧道旁,曰‘封鲸观’,字大尺有咫,题款莫辨。盖前明胡宗宪歼倭处。”《梓里丛谈》由湖墅人凌璋林所写,他是丁丙的亲戚,珠儿潭曾在他家的宅子里。另一位清末的拱墅人高鹏年为写《湖墅小志》,则曾专门寻访过封鲸观。
对封鲸观的这种赞颂,实际上寄托了人们的一种精神,但国事日薄西山,唏嘘之余,不免感慨万千。
“全家居剩水残山,妻太聪明夫太怪。此地有青磷白火,人何寥落鬼何多!”
转瞬即逝的是往日繁华,寓居马塍的嘉兴怪才王昙,贴了这副对联在大门上,这也许是王昙内心的一种写照,也许就是当时社会和湖墅一地的萧条场景。
这个王昙,终生潦倒江湖,佯狂玩世,郁郁以终,而后世知道他的人日渐稀少,但当时,他也曾风云一时,按照钱泳《烟霞万古楼文集序》中的说法,王昙“为学无所不窥。好游侠,兼通兵家言。善弓矢,上马如飞。慷慨悲歌,不可一世。”他小的时候曾从喇嘛学法术,半涉游戏,江湖传说能作“掌心雷”,估计就是江湖戏法的一种,但这个传说让他声名远扬,同时也害了他:
嘉庆元年(1796),白莲教起事,因为“掌心雷”,左都御史吴省钦向和珅举荐,要借助王昙的法术制服教民。正好“和珅跌倒”之时,吴省钦以党附和珅为舆论所不容,王昙因而被牵连受攻击,仕进之途就此断绝。
这大概是清朝中期后民生的一个真实呈现,而之后,新时代的大门已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