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明灭 | 天水佶佶(杭州人,会计)

莼菜

2022-09-16

“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是欧阳修对江南秋天风物深深的挂念。除此之外,对于莼菜的最高致敬还有“莼鲈之思”这封名垂千古的辞职信,为了这口吃食,连官帽儿都可以不要了,一下子把莼菜的地位拔高了。杭州是莼菜的重要产地之一,据说每年最顶尖的部分都用来生产罐头,出口国外,是换取外汇的一个途径。可惜,诗人的赞美和创汇的意义都没让莼菜成为杭州老百姓餐桌上的常客。

我第一次喝莼菜汤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在楼外楼。一位旅居海外的亲戚终于有机会回杭州探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最后化作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在看到一个外国人,能引来群众围观的年代,这位烫长波浪、穿一袭玫红色连衣裙的阿姨让幼小的我惊讶到合不拢嘴。从照片上看,当年我的母亲头发微微卷过,扎成两个球形的辫子,这发型好像是模仿女排运动员的,穿着白色隐小方格的的确良短袖衫。这身造型在当年也是很时髦了。

叫花鸡、东坡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是在楼外楼必点的名菜,唯独这莼菜汤是大家头一回喝。白瓷汤盆里盛着清水一般的汤,上面漂浮着小小的卵圆形小叶子和一些金华火腿丝,小叶子外面有一层滑滑的黏液。莼菜汤真的是非常清淡,只有淡淡的咸味。与饱含脂肪,味道浓郁的叫花鸡、东坡肉,酸甜鲜美的西湖醋鱼相比,这莼菜汤真的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估计当年正值盛年的父母辈也不怎么喜欢这道菜,因为我记得装在搪瓷杯里带回来的剩菜里没有莼菜汤。那年月,人们的肚子里缺油水,生怕不油腻。

读中学的时候,看了《红楼梦》。宝玉挨打之后,贾母问他想吃什么?宝二爷答说想吃小荷叶小莲蓬的汤。凤姐笑说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要备几只鸡,做汤的模具也找了半日。最后,宝二爷是在冤家玉钏儿的手里喝下了这碗汤,屁股都打烂了,也没忘记和丫头调情。我莫名觉得这汤里的小荷叶就是莼菜,小莲蓬是纯银模具做的面食。凤姐虽粗,但世事洞明,一句话就给出了答案:借着小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

菱角、莼菜、鸡头米这几样小清新风格的水八仙实际上都是非常磨人的,种植和采摘都异常辛苦。它们都生长在水面之下。炎热的夏季,农妇们必须坐在菱桶或小船之中,划行在密不透风的植物间,徒手采摘。掌握不好平衡就连人带货打翻在水塘里了。采摘之后,还需要人工进行分拣整理,争分夺秒地送到市场或工厂里,差几个钟头,颜色发黑,价格就有天壤之别。这个常识还是我上班之后,听来自转塘的一位同事告诉我的。她的家乡是杭州莼菜的主要产地,少年时期可没少吃莼菜的苦头。

我有一个习惯,每次出门远行,都要去老字号喝一次西湖莼菜汤,觉得它是最能代表杭州的,西湖水养育的莼菜啊。如果在异乡吃不习惯,至少出门前我喝过西湖水了。虽然,餐馆里的莼菜汤永远是盛在那只旧旧的大汤盆里,里面满是汤匙留下的划痕,不像贾府,餐具、酒具、茶具都有专人保管,出库都要登记的。我们的莼菜和火腿丝是毫不含糊的,货真价实,味道清爽。东南西北,上海菜的扎足、苏州菜的精致、广东菜的讲究、西安菜的淳厚、东北菜的豪放,我都不拒绝,可是吃过一个礼拜,就情不自禁地想吃片儿川、炒虾仁、东坡肉,当然要是能喝上一碗莼菜汤就更到位了。

不解渴、不解饿、不解乏,古人太聪明了,莼菜的“无用之用”是定义思乡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