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 排长

口述 高松林 整理 褚有祥

2022-08-22

一班长艾云林、一排长高松林、司务长李龙(从左至右)

到前线后,我每周写一封家信报平安,但只写给爸爸,并恳请他不要告诉妈妈

1962年8月,我出生在河南省荥阳县高村乡吴村徐寨自然村。我有6个姐妹,在农村可以说是宝贝独子。外祖父认为我五行缺木,给我起名“松林”。

18岁,我高考没考好,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正好部队来村里征兵,我一听可高兴了。那时农村独子家庭可以不在征兵之列。见我决心很大,父亲又支持,部队才同意我参加体检。等入伍通知书下来,母亲才知道我要去当兵。

1980年11月,我和其他新兵乘坐闷罐火车,四天四夜后到达云南楚雄一个叫广通的小站,再换乘卡车,三天后到达云南临沧。我被分在工兵营机械连。

那时候,只有入伍满一年以上的士兵,才能报考军校。一到星期天或节假日,我便拿起书本、复习功课。第二年,我顺利考入长沙工程兵学校。

1984年7月,我军校毕业,分配到云南思茅地区的11军某师工兵营。报到时,工兵营正在老山前线对越参战。我和其他军官以及探亲召回的干部日夜兼程,赶到中越边境的麻栗坡县落水洞,军前线野战指挥部就在那里。

次日凌晨两点半,工兵营副教导员接我们回到后方指挥所。吉普车小心翼翼行驶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车灯一路关闭。因为通往前沿阵地的道路大多朝向越方,行驶的车辆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炮击。

天蒙蒙亮,我们来到一个叫林管的地方。老百姓都已经转移到后方了。营指挥所就设在一间民房。

我分在舟桥连,担任一排长。连队分散居住在背敌面的山腰,野战帐篷是唯一的安身地。只有越军向我方炮击时,战士们才躲进拥挤的掩蔽部。

到前线后,考虑到战场的残酷,我将每月发放的80元工资,留下20元零用,其余请到后方运物资的司机帮我寄回老家。

每周,我都写一封家信报平安。但只写给爸爸,并恳请他不要告诉妈妈。因为妈妈胆子小,我怕她一担心,身体要垮掉。

直到我参战完,回到部队驻地,妈妈才知道我上过战场了。

守卫阵地的步兵战友们看到为他们修筑的掩蔽部,既隐蔽安全,又能避风挡雨,都竖起大拇指

橡胶树林的蚊虫特别多。这蚊子个头小,被叮咬后浑身是红点,而且奇痒难忍,根本无法入睡。不过,我们的战士个个是钢铁汉,一周过后,蚊虫也和我们和平共处了。

那阵子,敌我双方的炮击声就像过年放的鞭炮。以往只在军事演习时听到,现在则是真枪真炮、敌死我活的战场。连队每天执行任务,都要经过被越军火力封锁的隘口,稍有大意就会有危险。一周过后,这些我都习以为常了。

我营的参战任务,主要是构筑各阵地的防御工事。为避免伤亡,施工大多是在夜间。

接受任务时,全连官兵都傻眼了。因为舟桥兵以往主要训练架桥、渡河和给水,从没构筑过防御工事。

这时,我在军校学到的知识有了用武之地。我选择一处较为隐蔽、土质相对容易构筑的地点,带领一班战士进场施工,二、三班负责运送辅料,很快构筑起一个宽2米、长4米、高1.8米的掩蔽部。连领导见到后,当即组织各班参观学习。很快全连官兵就掌握了构筑要领。

每天太阳一落山,我就带领全排战士手拿锹镐,展开作业,主要为守军构筑观察工事、机枪工事和掩蔽部。构筑中,既要防止越军偷袭,又要排除阵地表层敌军掩埋的地雷。

守卫阵地的步兵战友们看到为他们修筑的掩蔽部,既隐蔽安全,又能避风挡雨,都竖起大拇指。之后,战士们都喊我“工兵”排长了。

一天晚上,一班完成任务先回掩体。点灯时,不小心烧断了油罐上的麻绳。满满一罐煤油顺势泼洒在我的被子上。连队马上给我申请补发一床新被子。谁知二排长捷足先登“抢”了去。司务长无奈,只好给我送来了一条军毛毯。

云南天气炎热,薄薄的毛毯盖在身上,不冷不热,既能隔绝清早的寒露,又能防止蚊虫侵咬。午饭过后,战士们在帐篷里开会、学习,布置作战任务,有时也唠嗑。这条军毛毯就是最忠实的听众,静静地坐在战友们身旁。

从天黑到天亮,战士们每天施工十几个小时。饿了,啃几口压缩饼干;渴了,喝几口冷水

中秋佳节到了。团圆,对前线的军人从来都是奢望。

战友们望着明月,又担心明月。因为月光把阵地照得透亮,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敌军视野里。

战壕里,战士们只能俯着身子挖泥土,俯着身子抬木料,俯着身子运渣石,步步艰难,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汗淋淋的。

战士们太累了,我真想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可这是战争啊!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如果在家大多还是睡懒觉的大孩子,可在战场上,他们个个都是挺起脊梁的英雄汉。

天黑到天亮,战士们要施工十几个小时。饿了,啃几口压缩饼干;渴了,喝几口冷水。他们知道,在越军火力范围内作业,时间越长,越危险。

原指望中秋节改善下伙食,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不要说吃月饼、品瓜果,就连米饭也吃不上。放在编织袋里的大米全被雨水浸泡得发霉了。强体力劳动后,战士们却没东西填肚子,这种辛酸在和平环境下是体会不到的。那天,全排战士大多流泪了。

收工后走进掩体,我一下子瘫软在铺位上,我想起家乡不能团聚的父母,也想起肩负的重任。我擦了擦脸上的泥水,把全排战士叫拢来,坚定地说:我们一顿饭没吃,就掉泪,那还叫什么钢铁般的军人?还怎么继承和发扬红军精神?还怎么打赢对越自卫反击战?!

我的话,一下子把全排战士的士气都鼓起来了。

这种苦,这种累,只有钢铁般的中国战士才能做到

我连接到命令,到1072高地构筑防御工事。

1072高地三面环敌,和敌人阵地最近处仅相距四十多米。稍有不慎,随时有可能全连覆灭。

阵地上,刚开始仅有波纹钢搭建的简易猫耳洞。白天,为躲避敌军炮击,我们与守军一起共用。狭小的猫耳洞里,闷得透不过气,我和战士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坐着,根本无法躺下休息。人多,天又热,嘴里哈出的气马上变成水珠,滴在脸上。

熬过白天,晚上天一黑,战士们又要长夜构筑工事。这种苦,这种累,只有钢铁般的中国战士才能做到。

更困扰我们的是吃水问题。好不容易找到一眼泉水,流量很小,而且离阵地很远。越军熟悉这里的地形,不停向水源处打炮。每天排里派出六名战士冒死前往。两人用皮水囊背水,四人手握冲锋枪瞭望护卫。背回来的水,先保证每人一军用水壶的饮用水,余下的仅能保障各班的做饭用水了。

在1072高地一个多月,战士们没洗过脸、刷过牙,更别提洗澡、洗衣了。就连吃过的碗筷,也是下顿开饭时,用不干净的手在碗里一擦,就又去盛饭了。

也许是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缺乏必要的维生素;也许是每天湿淋淋地在汗水里浸泡,大部分官兵都得了烂裆病。这是战地恶劣环境下的一种皮肤病。有的战士患病处流血化脓,又痒又疼。要是他们的父母见到,定会心疼地流泪。

可这是在战场上!战士们忍着疼痛,争分夺秒,抢修防御工事。

我只知道向阵地送粮食,送枪支弹药,送医疗用品,从来没有听说过送土

一天,我连奉命前往142高地送土。

我只知道向阵地送粮食,送枪支弹药,送医疗用品,从来没有听说过送土。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毫不犹豫地立即组织队伍出发。

路途中,需要经过越军机枪控制的一片开阔地。那里草丛稠密,小路两边布满密密麻麻的地雷。稍有不慎误入雷区,不仅危及战友生命,也会暴露运送目标,影响战斗的胜负。

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凭借泛着一丝白光的道路,来判断方向。有人悄悄跟我说,这可是一条通往前沿阵地的生死之路。我立即回应他:即使是死亡之路,也只能前进,绝不后退。

我们一路小心谨慎,没有触动地雷,也没有惊动越军。同时也经过了我军许多个暗哨。哨兵盘问口令,询问连队来的人数,并仔细清点,目的是防止越军混进队列,摸上阵地。

到达142高地的山脚下,我们与越军近在咫尺,更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战士们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往麻袋里铲土。每只麻袋,仅装了四分之一的土。再用嘴巴咬着麻袋口,腾出双手艰难地攀爬岩壁。要是装的过多,负重过大,不仅牙齿吃不消,身体也很难控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下悬崖。

我左手握着手枪,右手扒着悬崖,爬在最前面。在与哨兵互对口令后,悄悄进入阵地。

142高地海拔只有300多米,但环境十分恶劣,寸草不长,寸土不存,是一座赤裸裸的高低不平的石头山。由于位置前突,受越军三面控制,距越军近在咫尺,守卫高地的步兵兄弟每天不仅有遭遇敌军炮击的危险,还要面对奇形怪状的尖锐石头,既没法坐,也没法卧倒。守卫阵地的官兵衣着单薄,胳膊、膝盖都被锋利的石头割出了一道道的口子,着实令人心疼。

这时,我们才明白上级决定向该高地运土的用意。是为阵地防御创造一些好的条件,关爱战士的身体健康,根本上也是保证战斗力。

是敌军还是友军?我立即放慢脚步,打开装满子弹并已经上好膛的冲锋枪保险

我连每次执行任务,都是一字型行进,为的是避免与越军突然遭遇,造成大的伤亡。

我是一排长,每次都走在第一个。一班长是大个子,走在第二个。

在战场上,口令非常重要。漆黑的夜晚,它是辨别敌我的最有效方法。按惯例,军队每天傍晚都会更换一次口令。

一天晚上,我们前去执行任务,刚过流沙河,就隐隐约约听到前方有身挂器皿、“叮叮当当”的撞击声,由远而近传来。我当即喊:“口令!”

可是对方却没有回答。

是敌军还是友军?是友军应该立即回口令。我立即放慢脚步,打开装满子弹并已经上好膛的冲锋枪保险,对准前方,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是打还是不打?我作为现场指挥员,脑海里急切地翻滚着。打,如果是我军怎么办?那会造成不可挽回的误伤;不打,如果是越军呢?对方先开火,我连就会有重大伤亡。

紧要关头,我心里有一条准则:宁肯自己临敌受损,也决不误伤我方友军。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原来对方是往阵地上送补给的友军军工,返回时没来得及领取当天口令,差点造成误伤!

我当时分析判断有两个依据,一是我问口令后,他们仍然继续朝我们的方向走,说明听得懂我们的话;二是如果对方是越军,遇到我们肯定会有操枪的动作,或者是转身逃跑的迹象。

但我操枪的声音,也把他们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我才心有余悸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拉起毛毯,蒙头想哭。忽然,这条军毛毯变成了穿军装的舟桥连老连长

那次阵地上的战斗十分惨烈。

晚上,我们刚走到交通壕,迎面陆续有军工抬着伤员从我们身边经过。疼痛的喊叫声催人泪下,鲜血顺着颠簸的担架,流进了弯曲不平的交通壕。

那些一声不吭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还得忍受三五个小时的颠簸,有的或许到不了后方医院,就告别这个世界了。

那天晚上,构筑工事的地方无比寂静。战士们悄悄的说笑声都没了,班长的催促声也没了,整个交通壕只有那紧凑的锹镐声。

凌晨回来后,我久久难以平静,连早饭都不愿意吃。

我想起1072高地。就在我们上去的头一天,越军密集的炮火把守卫在阵地上的一名副营长和一名副连长炸死了。他们永远地长眠于老山。

还有我们构筑工事的阵地,茂密的植被下常常布满了地雷。我军校时的同学刘万记,被炸掉了一只脚。另一位湖南籍排长,在一次构筑工事中,触雷爆炸,当场就牺牲了。

我拉起毛毯,蒙头想哭。忽然,这条军毛毯变成了穿绿军装的舟桥连老连长。他姓杨,比我早8年当兵,是我的直接领导。老连长轻轻擦去我的泪水,拉着我的手,轻声跟我说:小高呀,打仗哪有不牺牲的?虽然你年龄不过二十二岁,但作为排长,要带兵打仗,更要牢记使命,带领全排百折不挠地完成任务。

我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梦。我的手还紧紧抓在军毛毯上。

是的,这条毯子也救过人。那是三班战士小张负伤后,急需送往后方医院。凌晨还有点寒意,我把这条军毛毯盖在小张身上,带领一班战士,抬着担架,翻越陡峭的老山主峰,终于在天亮时赶到后方医院,救回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是战士们每天要面对的。但这是为了全国人民的幸福,为了祖国的安宁,这样的牺牲重于泰山,无上荣光!

就在部队即将换防的时候,我接到了赴昆明军区工程兵大队培训的通知,早部队十多天离开了老山前线。

1985年,百万大裁军,我被调到合编后的新部队。后来,又经历再次入学深造,先后调到江浙作战部队。

在野战部队,无论是闽南、弋阳、三界、舟山等历次演习海训,还是九江、金华、台州、嘉兴等抗洪救灾和国防光缆施工,这条老山前线的军毛毯始终陪伴着我。

在走过人生最无悔的23年军旅生涯后,2003年,这条军毛毯又随我转业到地方。我把它安置在办公室的衣柜里,每天午休时,盖上它。夏天,我搭在肚子上遮凉;冬天,裹在身上御寒。

有人开玩笑说:“都这么破旧的毛毯啦,换床新的吧。”我总是抿嘴笑笑,“习惯了,盖着睡觉踏实。”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每次盖上这条军毛毯,我都会不知不觉梦到自己一身军装,又和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兄弟,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