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记忆。一个人在奔往未来的道路上,突然止步、转身,追赶遥远的记忆——
一个人转身,背对现实和未来,需要以勇气作为高亢蒸汽,以动机作为内燃机——转身,追,像火车。在中年、老年的站台转过身来,朝着青年、少年、童年的方向,追。倒叙般,乘着火车、汽车、马车,回到步行、呀呀学步、爬行……他逐渐听见童年的喘息、呼吸、心跳和步履了!逐渐靠近由早年的怨、痛楚、爱情、美梦等等城镇构成的“记忆国度”了。
实际上,一个人永远无法与记忆中的自我,合二为一。边境线,这看似无情实有情的障碍、壁垒、间离,与时光一起,帮助我们过滤掉旧日的怨恨、痛,扩张出新的爱、梦境。在追忆中疗伤,一个人甚至会借助于回忆录这一文体的不确定性,回避对早年伤疤的正视。暮年、中年、青年、少年、童年的一系列照片、信件,构成路标,大致指向“记忆国度”边境线的路标,似是而非。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致力于追忆似水年华。他追赶记忆的方式是走水路,从下游,向上游。用缠绵其间的病榻改装成小船,逆流而上,速度慢了许多。他热衷于慢。其口头禅就是“别,别太快了”。而慢,恰恰是内心力量强大的表现。在缓慢的追赶过程中,普鲁斯特细细体味似曾相识、微微变形的两岸景象。他目历、身历、心历的万千往事,次第复苏在病榻两侧、两岸,那些美人、孩子、鸟群,那些欢愉、感伤、黯淡……
普鲁斯特的文字,水滴一样浩瀚,令我望而生畏。至今没有读完《追忆似水年华》,书签夹在普鲁斯特追忆过程中的某个渡口,像一棵树,向河流致敬。我热衷于快,像城市热衷于广场、商务区、经济开发区、金融城等等“宏大叙事”。我的阅读、写作、生活,不断提速,免得细细打量无数的破绽和伤口——加速、再加速,跑车般一掠而过、大而化之。
背对“记忆国度”,每一个人的每一天,都是晚年的第一天:地铁末班车里翻一张晚报,给某个异性发送含义混沌的短信,冒雨骑自行车载幼子奔往学校,在上司的傲慢语调中自卑三秒钟,为竞争对手设计一个含有野花和虫鸣的陷阱,煮饭,应酬,独自在夜晚去听一台童声合唱音乐会,谈判,盯着股市大屏幕上不断下降的曲线出汗,去私人侦探所委托一项业务,补牙,研究电线杆上老军医们贴出的广告词,在机场、车站送别某人某事……所有这些,为他在未来某一天突然止步、转身、追赶记忆,提供新线索、新动力。
记忆所构成的国度,大肆扩张版图。未来可供拓展的领域,日益逼仄。一个人,一个“记忆国度”的叛逃者,最终无家可归、遁入长眠。他的记忆是一笔隐秘的遗产,通过血液传递给子孙,影响他们的前途与悲欢。歌德:“我年轻时领略过一种高尚的情感,我至今不能忘掉,这是我的烦恼。”一份烦恼的遗产,在一个人的“记忆国度”中央,闪耀。
在追忆中不断确认来路和源头,这是终生不息的内心劳动。“追忆”,比另一个同义词“回忆”,更低调、务实、可信——强调“追”的过程和动感,而对“回忆”、“回到记忆”不抱期待。有谁能闯过“记忆国度”的边境检查回到往事,成为幸福或痛苦的还乡者?
北宋诗人白居易在洛阳沉湎于回忆江南,制造词牌“忆江南”。他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无法掩饰旧日江南不可重现的怅惘。
元末画家黄公望,用数年时间断续绘就的《富春山居图》。其中出现七个人物,或寒江独钓,或树下静读……有二人最为关键:画面最右侧开端处,一人向左而行,显然是在清晨上路的少年;画面最左侧结尾处,一人向右而归,仿佛一老人在晚年、黄昏,转身,向人生上游、富春江上游,追溯而去。我猜想,画卷中的七个人,就是黄公望的七种化身,七种记忆、欢愉和梦境。《富春山居图》就是追忆的产物,一个老人在晚年反复描摹记忆,关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关于“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关于富春江边写下这些美好词句的前贤苏东坡。他用毛笔这一匹披头散发的马,载着自己,在宣纸上,沿着富春江去追、忆。
哥伦比亚小说家马尔克斯,神往于那些拖着磁铁向前走的吉普塞作风,也拖着他的笔杆走过拉丁美洲,试图吸出记忆中遗失掉的铁钉般的痛感、螺丝帽般的人影,让它们一一滚到自己的稿纸上,重组、复活一个小镇乃至整个拉美的星光与孤独。但他在重组、复活的过程中变形得比较厉害,于是贡献出一个新流派:魔幻现实主义。
显然,追忆,回忆,都是以“失忆”“失去记忆”的恐惧,作为沉思与表达的动力。“通过追忆把生活变成艺术,使时间归还它夺走的一切。”(尤多拉·韦尔蒂)。艺术家是致力于追忆的人,在纸、石头、画布、银幕上,追。而艺术只能是主观的,因为“现在进行时”转眼间成为“过去时”,这一分钟已经是上一分钟的后裔。一个人对记忆的追寻、建设和加固,多么不可靠啊。“追忆”,多么困难啊。或许艺术的本质,就是在非现实、超现实、魔幻现实中,直逼真实。那些以“写实主义”命名自我、激励自我的追忆者,徒劳甚至虚伪。
丧失来路,充满乡愁。内心随时摆脱现实羁绊,止步,转身,朝着记忆的背影追去——这依赖于现实与记忆相牵连的某一元素的突然刺激,比如,一支老歌,在某个垂暮老人耳边突然响起;一条与某女孩初次拥抱时的那条小街,在晚年的车窗外掠过;一块马兰德纳小点心的气味或一缕汽油的味道,在一个作家的嗅觉里涌现,提示一张脸、一条道路……
“所有的艺术都是追忆。最好的艺术是对未来的追忆。” (查尔斯·赖特)所以,艺术家是非现实的人——被现实排斥越强烈,内心越杰出。
“忘记某人就像忘记关掉院子里的灯,/于是它整天亮着:但那也意味着追忆/——因为那光。”(阿米亥)——光,也有追忆的能力和愿望,用灯泡形状的头颅?
追忆,一种有难度的艺术,每个人乃至每个灯泡,都能无师自通。
追吧——除了以此索取被时间夺走的故乡、远方、旧人前情,别无他途。除了以此证实我们在加速奔涌的现实激流之中依然有若干岛屿,可供登陆、喘息、避难、补给,别无选择。尽管这转身而去的追,常带来更大更多的丧失、不安、伤,也必须追、忆、追忆,因为这更大更多的丧失、不安、伤,同样构成了人生里重大的部分。
追吧,最终乘着开往天空的一列淡淡的火车,乘着墓地里一棵树上鸟巢所发动的鸟儿,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