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 摄
徐骏
庄子写庖丁解牛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不仅表现了其炉火纯青的技艺，更展现了劳动者的尊严与荣耀。下面引用几句阿布（外婆）的杭州话俗语，来记叙几则劳动者的小故事。
1，力气做做会来的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学校开展了一项积肥劳动竞赛，要求每位同学回家收集肥料，返校后评比谁的肥料量多质好，然后运到郊区支援农业。
我回家向阿布汇报了这项光荣的任务，阿布说现成的最好肥料就是鸡粪，然后找出一只足有马桶大的破竹篮，说：“陈妈妈的鸡窝里鸡多，我跟她关照一声，你自己去掏去。”
邻居陈妈妈的鸡窝，垒在房前空地上，像座小房子，三面用砖头砌成，一面用竹篱笆拦着，顶上盖着人字形的玻璃钢瓦。从没当过铲屎官的我，拎着破竹篮来到鸡窝前，听到里面“咕咕咕”的鸡叫，有点发怵。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下来会遇到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件事。
我小心翼翼移开竹篱笆，放出三四只爱自由的鸡，还有一只却死活不肯出来。管不了许多，把头伸进鸡窝，一阵霉骚味扑鼻，底下铺着一些沾有鸡毛、鸡粪的稻草和煤灰。我不顾那只恋家鸡的强烈抗议，把它的“家底”几乎全扒拉进竹篮。
可竹篮太大，掏尽“家底”也只够铺个篮底。再一看，下面“屎润”的泥土也异常肥沃，于是捡了块竹片铲泥入篮。差不多铲了半篮时，突然碰到了土中一个硬东西，刮开一看，白白的好像是块骨头，再往下挖，赫然露出了半个骷髅头！两个黑洞洞灌满泥土的眼眶，向上直愣愣地盯着我！我惨叫一声，扔掉竹片，瘫倒在地。
当脸色惨白，头上沾满鸡毛、煤灰的我，踉踉跄跄回家向阿布报告此事时，阿布也吓了一跳，连忙拉着我到现场查看，接着又叫陈妈妈赶紧去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两位民警开着边三轮，戴着白手套，有一位还挂着照相机，来到鸡窝旁。经其中一位较有经验的方警官仔细勘察，认定该骷髅至少有三十年历史了。据他判断，我们居住的松木场铁路新村，原来曾作过刑场和坟场，这个骷髅应是当时遗留下来的。
虽虚惊一场，但魂灵儿被吓出的我，跟阿布说再也没力气去当铲屎官了。阿布笑道：“小伢儿，力气么，做做会来的！”那只好硬着头皮，远远地另找了两个鸡窝，将竹篮填满。
当我将沉甸甸的满满一篮肥料抱到学校后，经称重评选，我的肥料是全年级分量最重、质量最高的，当场奖励一张“积肥劳动积极分子”奖状。这是我生平第一张，也是小学时唯一的一张奖状。
这张红彤彤的奖状，在饭桌旁的墙上，一直贴了好多年。
2，做做做不死气气要气死
曾经有段时期，男孩们手里流行一种纯手工制作的“皮枪”，由铁丝拗成，利用牛皮筋的弹力及杠杆原理，弹射纸制“子弹”。
“皮枪”除了“射击”功能，更大作用是用来炫耀自己的动手能力，拥有一把制作精良的“好枪”，很是扬眉吐气。而我们低年级孩子手里，大多只有拙劣的“烂枪”，除非他家有个手巧的哥哥。
阿二是我们班里的“闯祸胚”，经常被老师告状，每次告状后，屁股上总会被他“络腮胡”老爸用“辣火梢”（竹枝）抽得红印斑斑。有次我们正比试“皮枪”，结果阿二做的枪最烂，枪身弯弯扭扭不说，连个扳机也没有，要靠大拇指顶射。在大家鄙夷的眼光中，阿二无地自容。
没想到的是，一个礼拜后，阿二拿了把“枪王”来，震住了每个人。一般“皮枪”都是手枪型，而这居然是把“冲锋枪”！
这把“皮枪”由两根焊在一起的8号铁丝拗成，质地硬朗，角度流畅。枪头呈羊角状，每只角上有三只眼，眼上用漆包线缠住三根用于自行车气门芯的小橡皮（子弹可三连发）。从枪身、握把，一直到后端的子弹卡槽，全都一圈圈绕上细细的绿色玻璃丝，醒目的扳机则红色玻璃丝绕成。此枪双手把握、单手击发、射程远，外观和手感堪称一流，完全是把“AK47皮枪”。
最可气的是，枪头还镀过克罗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把枪没有电焊、车床、台钻等工具是做不出来的，是智慧与手艺的完美结合。我们靠一把破老虎钳，辛辛苦苦拗出来的枪，在它面前，简直都是废品！可把我们气坏了！正如阿布所说：“做做做不死，气气要气死！（原意是吃力不讨好）”
阿二抱着这把枪，自豪地宣称：“这是我爸为我特制的，我爸是链条厂的八级钳工！”好像早已忘了“络腮胡”的“辣火梢”。
后来我们所有的“皮枪”都被老师缴械，全当废铜烂铁处理了，据说只有阿二那把“AK47皮枪”太过精致，老师还给了他老爸。我不知道“络腮胡”当年花了多少时间和心思做这把枪，但我知道，这应该是一位劳动者送给儿子的一件最酷的礼物。
3，嫑千手不动懒得出虫
爷爷是镇供销社蚕茧收购站的收购员。这年初夏，蚕茧收购任务刚完成，没想到打包入库的第二天，来了阵狂风暴雨，仓库一角被一棵大树压塌了，还压伤了库管员。
干茧最怕受潮发霉，爷爷与同事们立即将上百个茧包转移到隔壁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晚上得有人在庙里值班，但据说这个庙夜里闹鬼，没人敢去。只有爷爷不信邪，忙完白天的活，便夹着一卷席子，拿着一根木棍和一支手电筒，来到庙里看管茧包。
前半夜除了蚊子的叮扰，非常平静。正当爷爷半睡半醒时，听到头上传来“吱吱”两声，不好，有老鼠！爷爷拧开电筒往上一照，只见两只老鼠从梁上飞快跑过，然后跳到了放茧包的木架上，老鼠爱啃蚕茧！
爷爷连忙起身，一手拿电筒照，一手挥木棍驱赶老鼠。此时又有两只老鼠从梁上跃下，爷爷索性解下鞋带，将电筒绑在木棍上，双手持棍，照哪打哪。老鼠东蹿西跳非常灵活，爷爷几乎使出了《隋唐演义》中罗成的“梅花七蕊”枪法。
一番折腾后，汗流浃背的爷爷持棍立于架中，两只老鼠蹲在架上，另两只伏于地上，双方大眼瞪小眼对峙着。
就在这时，大殿角落里又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敲打茧包的木架子。爷爷虚晃一枪，逼退老鼠，朝发声处走去。
爷爷轻轻地走到角落，用“木棍电筒”一照，立刻愣住了，只见墙角石板的一个缺口中，伸出一个硕大漆黑的菱形蛇头，一下一下地顶着木架底部的搁板。
爷爷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应该是木架挡住了蛇的出口，怎么办？黑暗中这“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要么索性放它出来，再设法驱走。
爷爷使劲将架子移了点开，那大蛇头随即往上一探，然后侧头停了一下，好像在注视着爷爷，接着往下一伏，整条身子缓缓从洞口涌出，足有2米多长，手臂般粗，全是黑亮的鳞片状纹路。
大黑蛇沿着墙脚，慢慢向庙门游动，然后穿过门边的破洞，消失在月光下。这时爷爷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老鼠极速跑动的声音，心想完了！再来一群老鼠的话，只有千手观音才能对付啊！
可奇怪的是，电筒照遍所有架子，老鼠竟无影无踪！爷爷躺在静悄悄的土地庙里寻思，这条大黑蛇一定是老鼠的克星，庙里闹鬼的传闻，恐怕也与这条“地头蛇”有关吧。
与阿布所鄙视的“千手不动，懒得出虫”相反，关键时刻，爷爷没有“千手不动”，也没让蚕茧发霉生虫，因此，桐乡县蚕茧收购办事处决定奖励他一本“五一劳动竞赛纪念册”。
这本六十七年前的纪念册，爷爷留给了我，一直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