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 王照烽

金色池塘

2022-04-15

久居闹市的人们,对于田园,有如蜜蜂寻到花蕊,钻入其中,浑身便沾满了甜蜜的迷恋。然而,人们沉迷于此,并非全部来自她的美丽,而是她,会唤起你对童年,那一派自由天空的怀念。所以,与其说,你钟爱田园,不如说,你是钟爱自己的童年。

杭州城郊,径山脚下,就有这样一个去处。方圆几里之内,有一农舍独立,背靠山丘,隐形于树从,眼前,是一汪硕大的水塘,之间,一条弯曲黝黑的村道,静静流过。清晨,湖上有薄雾,层层叠叠,如烟不动。塘边一隅,鸡鸭鹅,用着不同方言,欢快尖叫,相互问候。自然,那是谁也听不懂谁,但那个叫唤,都鼓足了骄傲。有时,这样的此起彼伏,会惹恼黑狗,它就会冲上去“汪汪”警告几声,不过我看也吓唬不了谁。若静听,窗后的竹笋,正在春风的催促下,吱吱地拔节。往右望,刚开垦的菜地里,种下几日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南瓜、冬瓜,迎着初升的太阳,抖擞着精神,翘首盼望。

这个田园,官称为良渚石坞,而我称她——金色池塘。

在这里,你几乎可以用脚尖踢到自己童年的屁股:挖笋、捕鱼、捉虾,摸螺蛳,放地笼子。甚至,假如你不怕摔断老腿,还可以上树掏鸟蛋。

“万般生意离不开田”,农耕文明,土是命根。土地最好的装扮,就是在她脸上爬满瓜果蔬菜。种菜,首问节气。先是深翻土,打通地气,然后铲整成垄,两边留好水沟,再把羊粪均匀撒入。如果土质不佳,就到树林挖熟土,运回盖住羊粪,太阳晒后敲打细碎,再覆盖薄膜,保湿保温。第二天,用一竹竿,横竖有序地在薄膜戳洞,再把秧苗扶正,小心埋入,用手指轻轻压实。最后一步,是给每颗秧苗喝“点头水”,这如同新生儿吸入第一次空气,非常重要。

所有环节,最辛苦又是最享受的,居然是挖土。当兵出身,自然都有土工作业功底。工兵铲成七八十度角,左脚死往下踩,再弓步一掀,转腰一甩,一片片土便飞进翻斗车。三人一组,一人一句喊号子:“同志们呀,加油干呀。为什么呀?喝老酒呀!”哈哈,别人还穿薄羽绒服,我们已经光着膀子,大汗淋漓,痛快。

坦白说,几天下来,有如老牛,气喘吁吁,腰酸背疼,明显不支。但是,当“农场主”决定改派挖掘机时,我居然脱口而出,“慢慢一起挖,还是可以的呀!”话一出,自己都惊讶。也许在心底,对青春流逝,还是心有不甘,甚至苦涩吧。老了就是老了,得认!

田园,是一种治愈,劳作则是快乐的源泉。别把劳动当作负担,那么喜悦的情绪,就会随着汗水咕咕的冒泡。劳动是人类初始的歌,肌肉紧,情绪高,而笑点极低,有些笑,甚是白痴,啥啥都是笑料,撒个羊粪都笑得不行。它不是那种会心的笑,而是畅怀的,粗鲁的。这笑真好啊,既不用故作矜持,成稳干练,也不用亦步亦趋,察言观色,要观就观个鸟。

那一日,傍晚时分,大汗淋漓,有些筋疲力尽。收工,拖上几把椅子,坐在农舍门廊之下。 湖面,鸭子成纵队,个个上身不动,绅士般游动。微风拂过脸颊,四季桂的幽香,沁人心脾。夕阳依旧照暖,竹林泛着金黄。此时,才真叫个一杯清茶,一壶诗酒,一座田园。

空中传来扑哧哧的响声,见两只灰鹭,一前一后,如同长机僚机,正急速扑向湖面。细看,湖面上泛着鱼花,看准了,我来了,后一只灰鹭把头一按,斜刺入水。灰鹭用嘴叼鱼,较鹰用爪子似乎难度更大,第一扑没成功。灰鹭向上挣脱水面,再次起飞,并迅速地划了根弧线,再次扎入原来的攻击点。这次成功了,灰鹭的尖嘴,横叼着一条小白莲,飞回对岸。

灰鹭并不急着吃鱼,而是衔着鱼左顾右盼,有点天真,有点儿炫耀。

鸟儿并知道,她掠过的水塘,是五千年前良渚先民的饮水之源。对于五千年,众生皆为一瞬,而对自己,任何一瞬,都可能是一生。

鸟儿灵性啊,她也驮着欲望飞翔,但她不寻别的,最多衔条鱼,不负重,不轻飘,一切都是刚刚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