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郁葱
“夏虎见父亲吩咐,便不开口。次日就把账来算守,分了三百两银子,即便别了父亲,就在荆州地面,买了上好籼米九百担,将来雇了船只,装到杭州湖墅。原来杭州是浙江省下,天下大码头去处,那两京各省客商都来兴贩,城中聚集各行做生意的。人烟凑集,如蜜蜂筒一般。城池也宽,人家也众,粮食俱靠四路发来。那些湖广的米发到这里,除了一路盘桓食用,也有加四五利钱。夏虎将米发到湖墅,牙人便来迎接,把米样看了一看,果然粒粒真珠。不想浙江地面时年荒险,米价腾贵,他的粮米又好,比众不同,不上两三日,把米船发税得干干净净。夏虎通身一算,除起本钱,利钱差不多约有加七八,暗自想道:‘我却赚了这桩银子,不知爹爹在那里趁钱折本如何?’这夏虎虽是一时与父亲硬气,终久父子是天性之亲,本心发现,时刻想念,坐立不牢。”
——《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小说鼓掌绝尘》(明·金木散人著)
明清之时,四方商贾云集湖墅
明清时期,白话小说盛行,在明代崇祯年间苏州吴姓作家金木散人的《鼓掌绝尘》(全称《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小说鼓掌绝尘》)中,我们可以看出经过元末张士诚对运河的拓新后,湖墅一地已经成为通衢之地,商业繁华已经是它的标志。以今天还能看到的北新关遗址为例,在明代,北新关为运河七关之一,最初隶属于户部,又称户关、户部分司。
当时的浙江一地,物资丰美,素有“甲天下”之誉,四方商贾皆云集于此。这在明清的白话小说中可见端倪,像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第十四回“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写到的马二先生,一个久试不第的科举中人,年纪大了,还没有找老婆,囊中羞涩,但男女饮食的欲望一样不少,在后世,他是“酸户头”的典型形象。他到杭州,坐的就是船,从湖墅的河道上逶迤南行,书中是这样写的:“……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其他如《欢喜冤家》等白话小说里,出现运河这个形象的次数和频率更是比比皆是。作为运河上当年著名的桥梁之一的卖鱼桥,今天仅仅剩下了一个名字,但在南宋时,它叫归锦桥,横跨余杭塘河。因此地为鱼市所在,故民间俗称卖鱼桥。民国十六年(1927)卖鱼桥改建成混凝土平板桥。1953年和1966年两次重建。1996年湖墅路拓宽此桥整体拆除重建,桥面成通衢大道。
在明清时,卖鱼桥一直是城北闹市水陆码头,往来舟楫聚泊于此,米店、鱼行众多,商贾云集,集市兴盛,是“十里银湖墅”的中心。在卖鱼桥东有北宋时建的江涨桥,桥西曾有明代时建的五圣庙,每逢春秋两季,布台演戏,观者云集。像《鼓掌绝尘》中所描述的生意场所,细细去考证,应该就是在这一带。
在故纸之间,
触摸到当年市场的喧嚣声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青苎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春阴。楼前饮伴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阛喧阗如昼日,禁钟未动夜将深。”
这是明人高得旸在《北关夜市》中所描绘的,说的就是元代以来在湖墅一地形成的夜市,当时最闹猛的市场正是在北新关、湖墅(俗称湖州市)一带,和现在的夜宵经济仿佛,“夜则燃灯秉烛以货,烧鹅煮羊一应糖果面米市食”“官商驰骛,舳舻相衔,昼夜不绝”。
这种场景可以从当时人的记叙中看出,汪珂玉在万历四十年中有过这样的记载:“甫入城,灯火盈街,夜市如昼”“每至夕阳在山,则樯帆卸泊,百货登市,故市不于日中,而常至夜分。且在城之外,无金吾之禁,篝火烛照如同白日。凡自西湖归者,多集于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不减元宵灯市,洵熙时之景象也”。
无名氏的诗《北关夜市》则写得活色生香:“地远那闻禁鼓敲,依稀风景似元宵。绮罗香泛花间市,灯火光分柳外桥。行客醉窥沽酒幔,游童笑逐卖饧箫。太平气象今犹昔,喜听民间五谣。”
北新关在明宣德四年设关收船料(税),景泰元年建钞关,下设七个税课局,但该关寻设寻废。成化七年复置,弘治六年南京户部差官定例征税,正德六年准兼征商税,成为江南重要的钞关。北新关是运河南端的关口,也是杭城连接运河的主要港口:“南通闽粤,西跨豫章,北连吴会,为往来孔道”“凡郭门之外皆曰关。武林门在城北,故门以外皆称北关。以清湖闸为上关门,闸下为下关门。盖水陆辐辏之所,商贾云集”。
《北新关志》卷首《北新关四境图记》中说:“坐艮面坤……左有德胜港,港深而绕……关后抱上塘河,如回襟带。从海宁而来,则临平、乔司、东新、打铁关焉。指杭城以望,则城南、城北、江涨、中务处焉。近而东北,曰陆家桥,时果络绎,上达艮山;远而东南,曰江干,烟火万家,下通义桥。自西湖发源,疏流而下,则西溪务、观音关,会源于月河而始出。自南湖浚派,溯流而上,则安溪务、马良、良亩、板桥关,合流于月河而始入。此北关四境之胜据。百物辐辏,商贾云集,千艘万舳,往返不绝,东南财赋之乡,此其征也。其名北新关也。”
从这些诗文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当年市场的那种喧嚣声。
入杭的咽喉要道上,寺庙文化因势而起
去看一个地域在时间中的定位时,我们会发现,牵一发而动全身,杭州佛事鼎盛,湖墅一地,原来就有香积寺等名刹,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中说:“杭州内外及湖心之间,唐以前为三百六十寺;及钱氏立国,宋室南渡,增为四百八十,海内都会,未有加于此者也。”
田汝成留存到后世的有一首诗,颇可看出运河在当时交通中的枢纽作用,他在《嘉兴晚发别陈子常》写:“江南春尽落花天,桑柘笼烟水满田。野店酒香新雨后,断桥人渡夕阳边。羁怀潇洒惟歌啸,世路崎岖只醉眠。倾盖逢君成坐久,片帆乘月下吴川。”
田汝成是不是从嘉兴出发到杭州我们不得而知,但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读到运河作为交通通道的功能,以及它周边的美景。正是这样一条河的存在,在当时的湖墅一带,除了商业繁华之余,在中国民间传播甚广的寺庙文化也因势而起,除了当代重新修缮的香积寺外,当年作为入杭的咽喉要道上,还有一座声名远播,被称为湖墅寺刹之冠的圣因接待寺,又名妙行禅寺。
妙行寺位于城北左家桥西,初建于宋大观年间(1107-1110),把它放在这里说是明成化《杭州府志》里记载:“宋徽宗时,喻弥陀思净,弃家学佛,僦寺以接待云水饭僧,至三百万,今俗呼接待寺。”寺本为思净旧宅,兼得里人孙内知,左八郎舍宅以助,辟为丛林。该寺东至清水潭、西至龚家地、南至山门井墙、北至长街(又称长弄双荡头),规模宏大。寺主思净禅师乐善好施,接待宋室南迁之流寓僧俗人等无算,并凿秦始皇系缆石为石佛。
在清康熙年间魏 的《钱塘县志》卷三五中记录了宋代诗人俞本的《游妙行寺》,让我们可以看到这名刹的本来面目:“中峰苍翠里,微径入禅关。石座香尘积,莲池苔藓班。鹤盘云在树,龙过雨侵山。会得规中意,怡然一解颜。”
元末,妙行寺毁于战火,到了明宣德二年(1427)重建。清代,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时,御书“圣因”两字,复赐御书心经一部、心经塔一轴,被奉为镇寺之宝。清雍正年间,寺院曾募资铸造千人大锅两口,于杭州岁旱饥荒之年施粥与民。
时移势迁,宋代的也好,明代的也好,妙行寺如今早已了无痕迹。
在今天的拱墅区墅园之北,紧贴着信义坊巷,有一条草营巷。在巷子的西面,近莫干山路处,有一块石碑卧在小花园的草丛中,碑上写着“温元帅庙遗址”。一个地方的民间信仰是很有趣的,在翻阅运河湖墅段的诗文时,还有一些奇特的风俗被记载在册,比如说元帅庙会,湖墅人是在每年的农历五月十八举行,以此纪念驱邪逐疫的温元帅:人们从湖墅草营巷东岳庙旁的元帅庙内请出温元帅座像出会巡游。上至武林门,下抵北新关,每一次都是观者如云。
在巡游队伍中,幡竿、香炉、高跷、龙灯、台阁等穿梭其间,同时鼓乐齐鸣,鞭炮轰天,浩浩荡荡,这元帅巡行,在民间又被称为收瘟。因为夏秋为疫疠横行之际,经过老元帅亲自出会,可驱瘟辟邪,保全境平安。
有趣的是,在湖墅一带的民间诗文中,传说这温元帅为明朝一秀才,来省城杭州应试,住在寓所夜读,忽闻鬼言,已下瘟药于井中。温秀才为救杭城父老,就以身投井。第二天,将他打捞起来,只见浑身发青,知他受毒而死,于是被封为东嘉忠靖王。
但如果细心去查阅其他一些地方诗文,在江浙一带,流传于民间的温元帅传说并不止于湖墅一地,好像是随着水流的方向,这祈愿灾祸远离的行为也漫漫绵延。
而且从时间点去看,这个温元帅的故事并非起源于明代,而是更早之前的后汉。据说他姓温,名琼。字子玉,东瓯郡(浙江温州)人,其母张氏一晚梦一金甲神,持巨斧,手托一颗明珠,委珠于其怀后,张氏因而怀孕。 十二个月后诞生,乃以金甲神所赠玉环名之曰琼,字子玉。温琼幼而神明,七岁学习推算星象, 十岁通儒经传,十九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但考了多年不中。一天,忽然叹曰:“男子汉生不致君泽民,死当助帝诛奸灭邪,以酬吾志。” 抑郁间忽见苍龙坠珠于前。拾而吞之后,突然变幻,面青发赤蓝身,英毅猱猛。到了宋时,温琼已位列东岳十太保之首,并有了单独供奉的庙宇。这在明代余象斗创作的中篇神魔小说《北游记·真武神师出身传》有记载,这余象斗为福建建阳人,是当时著名的书商。
这里旁逸出去说一句,杭州和建阳,在南宋以后,书坊和雕版刻字作为文化产业一直兴盛不衰,或许正是依托运河的航运能力和四通八达的交通,湖墅成为商贾云集之地,书肆也是其产业的一种。
明代,对于温元帅的来历大抵有了盖棺论定的说法,比如明初宋濂《忠靖王碑记》载:“忠靖王姓温名琼,温州平阳人。唐长安二年生,至二十六岁,因举仕不第,幻化为神,为民除灾害。”明晚期姜准《岐海琐谈》说是“平阳白石街人也”。(《岐海琐谈》以较大的篇幅记述了人文学士的举止言行,诗文唱酬,所录诗文多有原书已佚者。)但对于温元帅所处的时代却是各有说法,就像湖墅一地,以讹传讹,把温元帅演绎成为明代的书生,不过这也是一种身份的认同,神就是人,人就是神,一个人做了好事,即使是在死后,也不会人走茶凉,人们敬仰他、纪念他、祭祀他,体现并传承着一种文化观念和人文精神。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朴素,而表达出的仪式又是这样的隆重,国学大师俞樾当年在观摩温元帅庙会后曾在诗中写道:“年年史埭度元宵,笑倚楼头兴最饶。青白两龙才过去,滚球灯又到潘桥。”
在缓慢而漫长的航行途中,张岱想到了“夜航船”这个书名
明代的湖墅运河段,和以往相比,是最见繁华的,或者能够用“水到渠成”来形容,就像明末张岱在《方物》一文中所描述,江南此时来自北方的土特产琳琅满目,主要来自山东、北京等地,包括“苹婆果、大白菜、羊肚菜、秋白梨、文冠果、甜子”等,南方的特产来源则是南京、苏州等地。这都离不开大运河的互通作用,水流形成了一种辐射,不但使江南地区的物件传送到北方,同样也为江南提供了来自北方的土特产。
这便是一张交通网,如果能够从高空俯瞰,如蛛网般的水道呈线状放射,深入到它所能够影响到的地方。张岱著书《夜航船》,颇为有趣,尤其是他在自序中所写的故事: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弮(注:音juàn 卷曲,古同“卷”)足而寝。但说着说着,僧听士子所言破绽百出,就问:“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答:“是两个人”。僧又问:“那么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答:“自然是一个人!”僧于是笑了,舒舒服服升了个懒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人心从来都是好奇的,就像河水的满和浅,涨和退,运河从隋唐开始连接南北,而它最南端的杭州段,尤其是湖墅运河部分,到了明代以后达到高潮,自然地形成了其商业秩序和风景。而张岱对社会的这种认识,对地方事物的这般描述,应该是来源于他对这一地的熟悉程度,烂熟于心,才能顺口拈来。
《夜航船》的书名,大抵是张岱在缓慢而漫长的航行途中所想到的:在夜色里,在闲谈消磨时光中的一个符号,而船作为交通工具,正如今日的高铁和飞机,乘客有俗有雅,有文人学士,有富商大贾,有官员有百姓……在昏暗的船舱中,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难怪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
这夜航船的经历,想必有不少时间是在湖墅段上,水波潋滟,桨声恍惚。远方,黎明在赶来的路上,夜航船的意象喷涌而出。
我们去看明代运河杭州段的图景时,去看运河水中所倒映着的诗文之时,不得不提到那个以贩盐起家,志在逐鹿的吴王张士诚,正是他对运河南端的改造,才使得杭州运河有了今天的模样。
而在张士诚的手下,有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大神级人物,他就是罗贯中,罗贯中后来因为对时局的失望离开了张士诚,但终究放不下杭州,在五十多岁时又回到杭州,而《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写作,便在这以后,有许多章节便是写于杭州。宏图霸业转眼成空,惆怅漫步于运河之畔,遥想当年的热火朝天,罗贯中会不会有着不堪回首的迷惘?犹如看着运河之水,平静的水面之下,鱼虾竞逐,淤泥深沉,岸上,集市繁华,只是没有了当年的春风和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