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者何天生

当年的米袋和绑腿
口述 何天生 整理 马朝虎
1979年2月23日,这一天,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的第7天,是我跨出国境线参战的第1天。
下午,我和南京军区及济南军区的战友们,经过8天7夜的日夜兼程,终于到达了云南省马关县火车站,这里距离边境大约50余公里。
我们上车后,车子飞快地向前沿阵地驶去。
公路沿途的村寨,都设有支前服务点,供应茶水及当地水果。一些百姓涌上前来,热情招呼我们下车喝水,或将水果递到我们手中。
但战事紧张,容不得片刻停留。为感谢百姓的拥军之情,我们唱起了军歌,唱得大家都热血沸腾。
在接近边境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看到对面的山坡上有几百人不停地在挖坑,一行行、一排排,非常的整齐。
当时,元宵节过去不久,在我的老家,农事尚未开始。我问身边的一名当地向导:“你们这里这么早就开始植树造林了?”
向导顿了一下,说:“我说出来你不要难过,这是为战斗中牺牲的战士们准备的坟墓,有战争就有牺牲,不提前准备是来不及的。”
顷刻间,车厢里的气氛沉寂下来,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死亡离我们是这么的近。
怕死别当兵,怕死更别上战场。我大声说道:“为祖国战死沙场,是无上的光荣,没有什么好怕的。”
13天前,我还是南京军区守备第 28 团 1营 2 连的农场班长。接到团部动员参战的命令后,当天晚上农场召开大会紧急动员,号召党员、骨干带头参战。保家卫国是军人的本分,自己又是共产党员,更应走在前面。
我咬破食指,用鲜血写下了请战书。没有人不恐惧战争,但作为军人,血管里奔涌的,是无所畏惧奋勇杀敌的胆气。
这时,一位战友站在被包上高喊:“战友们,我们唱个《洪湖赤卫队》里的歌好吗?”
那首歌是《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很能体现大家的心境。
于是,战友们齐声唱了起来: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这辆车上的战友在唱,前后车辆的战友受到感染,也跟着唱,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既悲切又雄壮,把沿途的妇女儿童都唱哭了。
根本来不及用花名册点名分配。来自不同团营连的领兵干部对我们说:“20个跟我走”,“30个跟我走”,“40个跟我走”
车辆停在了一处大草坪上,这里是昆明军区后勤部23分部设立的兵供站。
20多名从前线赶来的领兵干部表情严肃,做手势让我们不要唱了,说前面300米就是越南了,让大家赶快下车吃饭,饭后就上战场。
晚饭后,天很快黑了下来,领兵干部向大家宣布:“一定要穿上防刺钢板解放鞋,被子体积大不便于行军,只带枪支、子弹、手榴弹、雨衣、水壶、挎包、急救包、压缩饼干、毛巾等用品。”
前线指挥部一直在催促我们,晚上12点之前,所有战士必须到位。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用花名册点名分配,指挥部要求各部队领兵干部回去后将兵员姓名明天上报前线指挥部,便于人和档案对号管理。
来自不同团营连的领兵干部面对我们说:“20个跟我走”,“30个跟我走”,“40个跟我走”。
我这一组的领兵干部是云南边防 13 团 2 营5连副指导员,他大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听我指挥,子弹全部上膛,关好保险,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晚上天黑,为了便于识别,大家将白毛巾扎在左手臂上。”
接着,一队队的战士们紧跟着领兵干部和向导,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连长察觉到了我的尴尬,笑着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生死战友了,不把你们认清楚怎么行?万一牺牲了,也可以把你们找回来”
走着走着,不时听到有零星的枪炮声,看见照明弹从空中划过,瞬间照亮大地。
我们轻手轻脚地紧紧跟着向导和领兵干部,爬山、过河、穿丛林,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急行军,20名新兵员终于抵达了连队驻地。
连长、指导员赶紧将我们引进帐篷,然后高高举起一盏马灯,走到每一个战士面前,停下来,从上到下认真仔细地看上好几眼。
我从来没被人这么看过,觉得很不自在。连长察觉到了我的尴尬,笑着说:“放心吧,我没想给你们介绍女朋友。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生死战友了,不把你们认清楚怎么行?万一牺牲了,也可以把你们找回来。”
指导员马上让文书将登记表拿来,把新兵员的姓名、出生年月、入伍年月、文化程度、原部队、原兵种、原职务及籍贯进行了登记。
连长说:“这一片的地形、地貌、天气、民风我们都不熟悉,对我们很不利,所以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遇到敌情,一定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不怕牺牲,英勇作战。”
连长还向我们介绍了前线及两翼部队的情况和我们连队的主要任务:配属给14军41师作助攻及战勤任务。
5连进入越南后,驻扎点已更换4次,越军小股特工经常在深更半夜前来骚扰袭击,都被哨兵及时发现,未造成伤亡。
排长说,5连除了我们2排,其他排都有手表。以后,你的手表能不能借给排里使用,执行任务、换岗,就不用到别的排去问时间了
当天,我被任命为班长。晚上,正要前往哨位换岗,排长王利平突然叫住了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回答说:“排长,我叫何天生,浙江常山人。”
排长笑了起来,说:“刚才,你手上的什么东西晃一下我的眼睛?”
我把左手抬到眼前一看,明白了,是手腕上戴着的手表。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排长觉得我戴手表太招摇了?
我是军人,但也是一个青年,赶时髦是天性。看到别人戴手表,非常的羡慕。当兵以后,第一年每个月有6块钱的津贴,除了买牙膏肥皂等生活必需品之外,我尽量节省开支,把钱攒起来。
差不多一年后,我终于攒下了30元钱,可以了却自己的心愿了。刚好我被评为省军区的先进,趁到南京授奖的机会,左挑右选,买下了这块钟山牌手表。
排长说:“小何,5连除了我们2排,其他排都有手表。现在你来了,还戴着一块手表,真是太好了。以后,你的手表能不能借给排里使用,这样,像执行任务、换岗,就不用到别的排去问时间了,你同不同意?”
换作平时,我是舍不得把手表借出去的。但这种时候,有准确的时间,就是完成战地各项任务的保障,能保护战友们的生命。
我立即摘下手表说:“排长,我同意,手表就交给你了。”
排长双手接过手表,用右手大拇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又把它贴到耳畔,听到嘀嗒声后,裂开嘴巴笑了。排长把手表先是戴在右腕上,觉得不对劲,又捋下来戴到左腕上。袖子不知道遮住好还是不遮住好,袖子总是放下又挽上。
看到这里,我想笑又不敢笑。
最后,排长还是决定把袖子挽上,让手表暴露在外面。昏暗的马灯下,镀铬的表面确实有些晃眼睛。
此后,有了我的这块手表,像执行任务、换岗等,排长再也无须去其他排里问时间了。
排长是云南德宏州人,已经结婚,每个月发的工资,除留一小部分自己花销外,全部寄回去贴补家用。
直到3月13日,根据指令我们从越南撤回国内。在国境线上休息时,排长叫我:“六班长,我们已经胜利回国了,你的手表已经完成任务,现在还给你。”
他从腕上摘下表,恋恋不舍地递给我。“手表真是个好东西,以后,我也要存点钱买一块,又好看,又方便。”
我一直珍藏着那块钟山牌手表。可惜,1998年,家里遇上洪灾,手表被大水冲走了。
哨兵很警惕,发出口令后,发现对方回应不上来,就立即开火,对方就溃散了。真是有惊无险
2月24晚上,我站岗的时间是22点到24点,两个小时换岗一次。每次换岗,排长都要看几眼手表,然后一再叮嘱:“把眼睛给我瞪得跟电灯泡一样,连一只老鼠都给我看清楚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这一岗,平安无事。回到帐篷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了几声枪响,我跳了起来,和几位战友一起,拿上枪朝枪响的方向冲了过来。
据哨兵介绍,有一个班的越南特工前来袭击我们的驻地。
越南特工确实像一群狡猾的老鼠,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夜色的掩护下不断地搔拢袭击我们。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给我们造成伤亡,二来制造紧张气氛,影响我们休息。
那天,哨兵很警惕,发出口令后,发现对方回应不上来,就立即开火,对方就溃散了。
真是有惊无险。
见没有什么情况,排长看了一下手表,再次提醒哨兵要提高警惕,然后叫大家回去休息。
面对这种鬼鬼祟祟的越南特工,我跟所有的战友一样,既气得牙根发痒,又无可奈何,最希望的是在前沿阵地上,拉开架势好好地跟他们干上一场。
然而,几天后的一场抢运伤员行动,使我终生难忘,知道了战争要多残酷有多残酷。
受伤的战友要水喝。但人失血过多时不能喝水,否则这条命也许就不行了。我只好硬着心肠给战友做简单包扎,把他送上军车交给护士
此时,对越自卫反击战刚进入第二阶段。
2月27日深夜,我们5连接到了指令,要求随时准备进入阵地里抢运伤员。队伍迅速集合,并带领民兵、民工50多人扛着担架进入待命状态。
我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盼着早一点进入战场抢运伤员,抢运一个是一个,让挖好的墓穴永远空在那里。
28日天刚亮,我军发起攻击,炮弹像雨点一样对越军驻守的山头倾泻而下。
接着,我军分左中右三路发起地面进攻,将士们呼喊着为牺牲战友报仇,勇猛地扑向敌阵。越军伤亡惨重,已溃不成军,开始向郎勒方向仓皇逃跑,我军乘胜追击。
我和战友们冲进了战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500多米长、几十米宽的山沟,伤亡的战友躺在草丛里、树林中、水沟边。一个弹坑边上,倒卧着多位战友,到处可见鲜血布满的地面,许多水沟和低洼也被染红了。
隐约还能听到受伤战友微弱的呻吟声。
快!时间就是生命!连长一声令下,我们迅速展开救援。先抢运受伤战友,把他们早一分钟送到后方医院,就多一份生还希望。
战场地形十分复杂,灌木茂盛荆棘丛生,给抢救带来极大困难,我们采取地毯式搜寻,不遗漏一处地方。
我班的副班长李成华,1977年入伍,云南省保山市腾冲县人,他个子高大,身强力壮,半个多小时,就从树林和草丛中寻找并背出了3名受重伤的战友,自己也被受伤战友的鲜血染成了血人。
我把一壶水递给李成华,他一仰脖喝了个精光,又去抢运伤员。
但受伤的战友不能喝水。他们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用微弱的声音或眼神和动作,向我要水喝。
进入前线前,我们受过战场救护技术培训,知道人失血过多,喝水会加重病情,甚至这条命就不行了。我只好硬着心肠,忍住眼泪,给受伤战友做简单包扎,然后轻轻抬上军车交给随车护士,送往后方医院。
经过国境线上那个新挖的墓地时,原来一个个空着的墓穴,很多已经成了新鲜的矮矮的小土包,里面躺着的是年轻的生命,我的战友们
最残忍的是搜寻和整理牺牲战友的遗体。
牺牲的战友在枪弹的蹂躏之下,遗体归位和身份确认十分困难。连长要求我们,要对牺牲战友负责,对战友亲人负责,尽最大努力认真辨认、准确归集,使英雄们完整归国,回到故乡。
我仔细地寻找,在雨水里,在泥土里。我将分散在各处和掩埋在泥土里的部分骨肉集中起来,根据牺牲战友的身高、体型,一一丈量核对再聚合成完整身体。
然后从帽子、衣服、领章上获取身份信息,再把牺牲时间、地点都登记入卡编号后,运回国内。
有位战友被炸飞的一只手臂不知去向,他牺牲的地方就在小河边,我判断手臂可能被昨晚的河水冲到下游了。我沿着小河寻找,果然在200多米远的小河沟里将它找回,还烈士一个完整的身躯。
在撤离战场之前,全连再次对周边草丛、树林、深沟进行地毯式搜索,确认现场无任何遗漏伤亡战友后才撤离战场,整个行动细致而又缜密。
抢救工作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3点左右才结束。
回到驻地,大家都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位战友吃得下饭。我的胃一阵阵隐隐作痛。
这次行动中,我荣立三等功。面对荣誉,我感到十分惭愧,与那些死去的战友们相比,我太幸运了。
3月13日,根据上级指令,我们撤回国境线内。经过国境线上那个新挖的墓地时,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去看,但还是控制不住回头,泪水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一个个空着的墓穴,很多已经成了新鲜的矮矮的小土包,里面躺着的是年轻的生命,我的战友们!
我好好地走下了战场,而他们永远地停留在了这里,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痛。其他战友和我一样,没有一个不流泪的。
我远远地朝着墓地,敬了个军礼。没有什么比军礼更能表达我那一时刻的心情。
远远看到一位战士靠坐在树桩上,头无力地歪在一边。当我靠近时,我看到他的眼睛盯住我,手想抬起来。我激动地叫起来,“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回国后,我依然驻守在边境线上。不规则的战地生活让我得了严重的胃病。
5月份的一天,我的胃像火烧火燎一样的难受,实在坚持不住,捂着肚子去解放军第143野战医院配点药品。那日天气不错,在医院的院子里,三三两两地坐着晒太阳和呼吸新鲜空气的伤兵。
刚跨进院子,我就发现有一位伤兵,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这双眼睛有点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几步走到他的跟前,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肯定地说:“是的,肯定见过。”
我问他是在哪里受的伤,有几处伤口,已经多长时间了。听了他的回答,我越来越明确,他肯定是2月28日那天,被我们从战场上救下来的一名战友。
太阳越升越高。他脱下头上的帽子,露出额头一道长长的伤疤。我终于确定,他就是我亲手抢运出来的一位伤员。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终于见到你了,谢谢你救了我!”
我们相拥而泣。
回想救他的那天,我和战友们远远地看到一位战士靠坐在一棵树桩上,头无力地歪在一边。战友认为他已经牺牲,就先去搜索存活者。
我不放心,走近几步,作最后确认。
当我靠近时,我看到他的眼睛盯住我,手想抬起来,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连忙蹲下身子,发现他身中9枪,其中一发子弹划过额头。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水,水……”
我没理他,失血过多的伤员不能喝水。简单处理伤口后,我叫来民兵和民工把他抬出去。
他转过头,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对这双眼睛有了记忆。
想不到3个月后,我和他意外重逢。看到他身体恢复得很好,我特别高兴。
更巧的是,他也是南京军区守备1师的战友,1979 年2月16日和我同乘一列火车南下参战的。
我取下随身携带的水壶,笑着问他:“现在要喝水吗?可以喝个够了。”
他听明白了,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1979年6月,根据中央军委命令,我从中越边境调往中缅边境的云南省西盟佤族自治县,守卫100公里的边境线。1983年,部队精简整编,我调往云南省景谷县人民武装部。后来,转业回了浙江老家常山,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这么多年,我从不主动跟人说起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
201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40周年,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要去看望长眠的战友,在他们墓前点一支烟,祭一杯酒。
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当年设在中越边境线上的墓地,已经移到了云南马关县的“马白烈士陵园”。当我远远看到那六个字的时候,我失声大哭起来。
我知道,这一块块静默着的墓碑,是一座座闪闪发亮的丰碑,是一个个年轻生命,筑起的新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