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家合影,摄于1962年,二排右三何娟彩,二排右六大哥毛子嘉,二排右七毛永国

何娟彩当兵时的照片(原照片已遗失,此为临摹)

年轻时的毛永国

清漾村毛氏祖祠
口述 毛旭明 整理 马朝虎
与地下党密切接触的同时,父亲爱上了何绍宽的妹妹何娟彩。但父亲已经是有妇之夫,半年前,他刚和我的母亲柴富凤包办结婚
1945年,从简易师范毕业后,我父亲毛永国成了浙江江山郑家坞乡中心小学的一名教员,乱世之中给自己找到了一只饭碗。
但校方经常拖欠老师工资,父亲出头讨要,被解聘了。除了要另谋职业外,还得躲避国民党抓壮丁。父亲不愿意给国民党当炮灰,常常避居在初中同学何绍宽家里。
何家在江山名气响当当,是当地最大的地主。
何绍宽的姨夫是暨南大学教授,回乡时住在何家。江山县立中学的一部分教员是暨南大学、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得知教授回来,就前去拜访。
一来一去,父亲与一位名叫江文焕的人一见如故。江文焕当时是江山县中党支部书记。
一天,江文焕单独把父亲叫到一旁,希望他设法在相邻的常山县自卫总队谋取一份职业,趁机搞策反工作,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父亲的大哥,也就是我大伯毛子嘉在国民党第三专署任视察。通过这层关系,父亲后来顺利打入了常山县自卫总队。
与地下党密切接触的同时,父亲爱上了何绍宽的妹妹何娟彩。何娟彩比父亲小4岁,是江山县立中学高中部学生,她齐耳短发,浓密的齐刘海,身穿蓝色短袄、黑色中长裙,脚蹬一双黑色皮鞋,是公认的校花。每次她从江山城区的几条街道走过,常有路人频频回首。
父亲出生于1924年,那时已是一个有妇之夫了。半年前,他和我的母亲柴富凤结婚。母亲出自乡村小户人家,又是包办婚姻,怎么跟才貌出众的何娟彩相比呢?
其实,父亲的才貌也差不到哪里去,他个子匀称,浓眉大眼,诗书琴画样样精通,是人们眼中的才子。
才子遇到佳人,父亲与何娟彩的感情迅速升温。
上尉干事朱信才听得懂江山土话,一直对父亲有所戒备,经常不打招呼就闯进父亲宿舍。这是一枚“定时炸弹”,必须设法清除掉
1948年9月,父亲赴常山县自卫总队任准尉办事员,过起了刀尖舔血的日子。
进入自卫总队后,父亲进行了全面摸底,对搞策反工作慢慢有了把握。
副总队长徐若萍是我大伯的同学加同事,此人嗜酒如命。另一个副总队长倪耀是我大伯抗战时的上司。第一中队队长周音戈老家是江山石门镇,他底下大部分士兵也是江山人,为躲避抽壮丁才来常山当差。
父亲有意识地去结识穷苦出身尤其是江山籍的士兵,没事就往他们的宿舍里钻,先是套近乎拉关系,时间一长,亲得就像一家人。士兵们说:“永国兄弟,我们跟着你干。”
此时,解放战争形势一片大好。解放军势如破竹,形势一天一个变化。
经过党组织考察,1949年1月,父亲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与常山县天马小学的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上级下达了明确的策反指示——“尽快把自卫队的士兵鼓动、组织起来,拉上山建立武装力量,以迎接配合解放军行动”。
父亲每晚要向党组织汇报和商议工作。为了防止别人偷听,父亲和联络人接头时都有绝密暗号。如果自卫总队最近加紧巡查,暗号是“要下雨”。如果党组织要提醒父亲注意安全,暗号是“多穿衣服”。
但父亲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双阴险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一次,父亲从士兵宿舍出来,发现上尉干事朱信才的身影在转角处一闪而过。
朱信才和父亲是同乡,听得懂得江山土活。他一直对父亲有戒备,经常不打招呼就闯进父亲宿舍,搞突然袭击。
这是一枚“定时炸弹”,必须设法清除掉。
党组织给父亲下了绝密口令:“你去搞几斤肉回来。”父亲明白,这是要求他设法搞点武器。他决定来个一箭双雕
常山与江山相距30多公里,过去交通不便,来回一趟不容易。
那天,父亲回江山,看过了何娟彩,又回清漾村老家看我母亲。进了家门,母亲双手下垂环抱住肚子,说:“我不想孩子出生后没有爸爸。”
父亲听得懂母亲话里的意思。纸包不住火。其实,母亲早知道了父亲所从事的工作,也知道他和何娟彩的关系。
母亲一语双关,透露出农村家庭妇女的智慧和善良。
那天夜里,父亲彻底失眠了。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党组织已给父亲下了绝密口令:“你去搞几斤肉回来。”父亲明白,这是要求他设法搞点武器。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了硬通货,腰板才挺得直。父亲决定,来个一箭双雕,既搞到武器,又把朱信才这枚“定时炸弹”清除掉。
一个绝妙的计划,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一个星期天,自卫总队的士兵在县城内外闲逛。一位江山籍士兵回来向父亲报告:东门外二三里处的山上发现几只黄麂。
朱信才平时喜欢打猎,常叫上几位亲信上山打野猪山鸡,然后胡吃海喝一番。父亲故意扯大嗓门,和士兵大声聊着:要不要把黄麂搞回来,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隔壁的朱信才听到,兴奋地冲进来:“我去!你们等着吃红烧黄麂肉吧!”说罢,带上七八个士兵,去军械库领了长枪、子弹,兴致勃勃地打猎去了。
等朱信才一走,父亲立即找到副总队长徐若萍,请他去检查军械。进了军械库,一点数目,少了七八支枪。
徐若萍大发脾气,“简直无法无天!总队的枪又不是他家里的烧火棍!”转身就去向县长张致藩汇报。
第二天,朱信才被撤职,被迫离开自卫总队。
父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三毛一戴”的老家开展地下斗争,这分明是“与狼共舞”。父亲终于向大伯亮明了身份:“哥,你起义吧”
这还不是胜利的时刻。
正当父亲盘算着搞武器的事,党组织急令父亲回江山。
原来,江山县自卫总队副总队长焦国楹也是地下党,因身份暴露被追查,人已撤离。我大伯毛子嘉奉命接任副总队长的职务。
党组织派父亲回江山,就是让他劝大伯起义。
在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三毛一戴”(毛人凤、毛森、毛万里和戴笠)的老家江山开展地下斗争,这分明是“与狼共舞”。
但国民党的败局已无可挽回,父亲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伯在死路上越走越远。
夜色下的江山城,平静如常。兄弟俩坐在一处促膝长谈,他们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父亲终于亮明了真实身份:“哥,你起义吧。”
大伯并没有特别震惊。他料定国民党大势已去,早有弃暗投明的决心,遂答应见机行事。
5月6日,江山解放。
当时,国民党浙江省第3区专员公署独立营设在江山县城,负责人洪宪成原系汤恩伯部下。解放军攻城时,洪宪成带着独立营并挟持大伯和江山自卫总队,撤退至廿七都廿四蓬。
就在同一日,原常山自卫总队经父亲策反的30多名士兵,跋涉来江山找他,希望投奔解放军。
但自己的亲生哥哥还身陷险境,要尽快从虎口救出来。父亲想到了我大娘,写了一封密信让她交给大伯,叫他及早行动。
密信带到了。
5月8日,大伯趁洪宪成带独立营南撤之机,率自卫总队的部分士兵返回石门镇,向人民解放军投诚。
父亲本可参军南下,建功立业的,可他舍不下怀孕在身的母亲,也割舍不下何娟彩,他选择了留下。
何娟彩退伍回来了。时间和空间并没有疏离她和我父亲的感情。父亲和母亲离婚了,在江山城闹得满城风雨
我叫毛旭明,出生在1949年12月。
解放初期的江山,百废待举。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无论是剿匪反霸,还是恢复生产,他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被称作江山土改工作队的“四大天柱”。
这一切,党组织都看在眼里。父亲的前途一片光明。
母亲在解放的第二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清漾村当上妇女主任兼农会主任,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母亲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拉近与父亲的距离,成为同路人。
每天我几乎看不到父亲和母亲,我跟着祖母吃住在一起。
何娟彩也跟很多进步青年一样,响应号召,穿上军装当了女兵,在部队里是文化教员。她想借此逃避和父亲的感情。
何娟彩去了部队,母亲松了一口气,她以为从此可以和父亲白头偕老。
然而,她想错了。
两年后,何娟彩退伍回来,分在峡口镇的银行工作。
时间和空间并没有疏离父亲和何娟彩的感情。再次相见,他们知道再也分不开了。
此后,他们有了更加密切的交往。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维持下去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1953年,在我4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离婚了。这件事在小小的江山闹得满城风雨。
父亲去开会,一位主要领导把他拉到一边,严肃地对他说:“毛永国,你简直昏了头,明天就去办复婚手续!”
父亲笑一笑就走开了。那阵子,他正在筹备和何娟彩的婚事。父亲决心已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时,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父亲竟毫无察觉。
父亲要再娶,母亲最担心的是我。她去峡口镇找何娟彩,两人心平气和地站在人来人往的集镇上,像两个熟悉的人聊起了天。
母亲说:“我不反对你跟永国结婚,可你得对旭明好,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
何娟彩说:“你比我大一岁,是我大姐,你说的,我肯定能做到。旭明我见过,跟他爸爸一样聪明,我喜欢的。”
几天后,父亲再婚了。何娟彩成了我的继母。
父亲终于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但也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
父亲东奔西走,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有月亮的夜晚,他会把二胡、笛子拿出来,拉上一曲或吹上一段,继母的嘴角一抿,露出浅浅笑意
母亲改嫁到了开化。
继母何娟彩遵守承诺,对我视如己出。即使又生下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也没有让我受过一点点委屈。
这种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划成分时,继母被划为了地主。
那段时间,她下班回到家里,总是闷闷不乐。父亲去逗她,她很勉强地笑一下。过后,又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父亲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1954年6月中旬的一天,县里的领导再次找父亲谈话,要他明辨是非,做出人生中最关键的抉择——“要前途,还是要美人?”如果选择前途,只能舍弃美人;如果选择美人,他将失去一切。
父亲的表现跟上一次如出一辙,他站起来离开了领导的办公室。他的背影就是回答,他选择了后者。
领导在他身后直摇头。
父亲没回家,而是坐车去了峡口镇。他走进继母上班的银行。继母看到父亲,一时没反应过来。父亲拉起她的手,轻声说:“走,我们回清漾老家。”
两人手拉手走出了银行,慢慢走在人来人往的集镇街道上,引来许多驻足观望。
这一走,父亲丢掉了党籍、乌纱帽和工作。继母也失业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从此成了一名农妇。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学会了各种农活和家务活。
父亲自小读书,不会干农田的活,为了养家糊口,他就养鸡、养鸭、养牛、养蜂,后来又做过油漆,画过太公像,酿过酒,做过蜡烛,抓过白蚁,当过吹鼓手。
父亲东奔西走,只要能赚到钱,什么活都干,这样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多才多艺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笔好画,弹得一手好琴,劳碌之余,他会取乐自己,也取悦继母。
遇到有月亮的夜晚,父亲会把二胡、笛子等乐器拿出来,拉上一曲或吹上一段,甚至唱上几句。
继母总是坐在一旁,一边干着针线活,一边侧耳听着。有时候,她的嘴角一抿,露出浅浅的一丝笑意。
一批人气势汹汹来到家里,要拉继母一起批斗。一向脾气温和的父亲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怎么批斗我都可以,动我妻子不行”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被扣上了“叛徒、反革命、坏分子”的帽子。
一批人气势汹汹来到家里,要拉继母陪父亲一起批斗。平时,父亲脾气温和,对谁都笑眯眯的,这一回,他发威了,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手中执着一根齐眉硬木杆,双腿叉开站在门槛上,一字一句地说:“怎么批斗我都可以,动我妻子不行。”
正因为这样,整个“文革”期间,继母没有受到过屈辱。
父亲被关在公社里,头上戴着报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大木牌,天天被五花大绑着推出去游街批斗。
继母整日以泪洗面。
他们还不管饭,父亲的一日三餐需要我们送去。
我第一次往铝制的饭盒里装饭菜,按照习惯,把菜铺在了米饭上面。继母看到后,把饭菜又倒了出来,然后将菜装在了饭盒底部,把米饭铺在上面。
我终于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每次饭送到,看守都要打开饭盒检查,如果看到好菜,不仅要被他们吃掉,还会被骂资产阶级。
我连续送了两天,父亲对我说:“明天,让你妈妈给我送饭,我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继母送了一餐饭,父亲又对她说:“还是让旭明给我送饭吧,你来回走路太辛苦。”父亲最大的担忧没有说出来,他是怕那些人看到继母,又要批斗她。
这种事情周而复始地进行着。
我能感到,父亲和继母彼此之间的关爱,已经融化于细微的生活中。
成年后,我对他们的往事多少有了一些了解。我常想,假如父亲没和母亲离婚,没有娶继母,他们的人生肯定不是这样的。
但生活没有假如。
坎坷的人生没有改变父亲,他还是那个心胸开阔、豁达大度的男人,有着浓浓的人情味和对家人深深的爱。
后来我看到一句话——“爱,始于心甘情愿,终于愿赌服输”,那么,父亲赌输了吗?
我觉得父亲没有输。
继母弥留之际,父亲紧紧握住她的手,就跟当年把她从银行里拉出来一样。继母看着父亲,问:“你有没有后悔娶我”
我们清漾村是江南毛氏的发祥地,历史上出过八十多位进士,八位尚书。求生之余,父亲一头钻进故纸堆,研究起清漾的历史文化。
风雨如晦的“文革”终于结束了。
1982年,清湖中学缺教师,61岁的父亲被请去代课。不久,江山编纂市志,父亲又被邀请了。
喜事接连不断。1985年3月,经中共金华地委批准,父亲恢复了党籍和公职,办理了离休手续。
时隔整整三十年,父亲终于找回了失去的荣誉。
对往事,父亲看得很轻、很淡,想得很开。他天天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继母也落实了政策,享受退休待遇。
1997年,继母生病了,父亲时时刻刻守在床前,说古典谈故事吹笛子唱小曲,想方设法逗继母开心。可走出房间,我看到父亲在偷偷抹眼泪。
相守一生的人,终究还是要分离。
继母弥留之际,父亲紧紧握住她的手,就跟当年把她从银行里拉出来,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样。继母看着父亲,问道:“你有没有后悔娶我?”
父亲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继母去世后,父亲消沉了一段时间,重新找到了方向。他把精力全部花在清漾毛氏文化的研究上。
1999年,父亲收回了一部即将流往外地的《清漾毛氏族谱》。2002年3月,这份66册的族谱被国家档案馆列入首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由国家拨专款保管收藏。
父亲又编绘了毛氏世系图,主持修复清漾祖宅,参与修复仙居古寺。在父亲及众多文化人的努力下,2019年清漾这个小山村被浙江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省级历史文化古村落。
遗憾的是,2005 年8月22日,父亲遭遇车祸,不幸遇难,享年81岁。
父亲这一生有很多遗憾,但他没有白活。
人们常说,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这是伟人的选择。
对普通人来说,在前途和爱情之间,舍弃前途而选择爱情的男人,是真正有血有肉的汉子。
父亲是真汉子,这辈子,他没有输。
今年我72岁了,每天仍旧会去毛氏祖祠转一转。遇到来访的游客,就给他们讲解毛氏文化和历史,这是我敬仰和缅怀父亲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