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王翚《田居图》



李郁葱
元末张士诚对运河的开拓形成了今日运河的格局,也使得明开国之后,湖墅地区的繁华和兴盛前所未有,明代有心的文人雅士排出了“夹城八景”(清称“湖墅八景”),都集聚在运河之畔, “白荡烟村”为其中之一,另有夹城夜月、陡门春涨、西山晚翠、花圃啼莺、皋亭积雪、江桥暮雨、半道春红共八景。可惜的是,在时间的流逝中,这八景已渐渐湮没,只能在地名和文字找寻它们的气息了。
竹径、水荡、草舍、炊烟、桑麻等
构成了江南的氤氲景色
“绿竹绕清流,草舍人家远,几处牛羊晚下来,烟外闻鸣犬。禾稼满秋原,路向桑麻转,箫鼓从教乐社神,岁岁长相见。”
这是明代王洪所写的“白荡烟村”的景色,我在少年的时候有幸见过,还是诗中的模样,现在只能是在想象中了:白荡海曾经有过相连的池塘多处,北起观音桥(现已融入莫干山路),南到乌篷桥(现有公交车站站名),长约一公里,如果在雾天,烟波浩渺,恍然如梦。
较大的两个湖泊,和西湖一样分为里湖、外湖,且与余杭塘河相连,在池塘之间的堤岸上种着杂树杂草,屋舍俨然。在白荡海旁侧有白荡海村,曾是以产藕著称的村落,可以推想到的是,当年的白荡海,应该遍植荷花。《杭州地名志》记载:“村西濒临湖荡,明代尚是一片百荡荡之水荡”。
明代白荡海的风光其实都在王洪的这首诗里了,有竹径、水荡、草舍、牛羊、鸡犬、炊烟、桑麻、稻谷等,这构成了江南的氤氲景色,有着水乡的秩序。
元末张士诚对运河的开拓形成了今日运河的格局,也使得明开国之后,湖墅地区的繁华和兴盛前所未有,明代有心的文人雅士排出了“夹城八景”(清称“湖墅八景”),都集聚在运河之畔, “白荡烟村”为其中之一,另有夹城夜月、陡门春涨、西山晚翠、花圃啼莺、皋亭积雪、江桥暮雨、半道春红共八景。
可惜的是,在时间的流逝中,这八景已渐渐湮没。这就像为这八景写过组诗的王洪(1380-1420),字希范,他的人生也是如此:小孩时特别聪明,6、7岁就能作诗对句,8岁能文,善属对。洪武三十年(1397年)丁丑科中进士,历官吏科给事中,翰林院检讨,太子侍讲等职,是明朝《永乐大典》副总裁。
民间流传着王洪的律诗联不少,在《评释巧对·卷一》中记载着这么一个故事:“王洪五岁时,戴鬼脸子作戏。塾师见而出此对:人头戴鬼脸;王洪即答:虎榜跳龙门。”
上联出句为塾师见王洪游戏而戏作,“鬼脸”,为仿照人物脸形制成的面具。下联“虎榜”,为龙虎榜的筒称,即进士榜。“龙门”,是旧时科举试场的正门。会试得中为登龙门,王洪以登龙门串成一语为对。
故事里的王洪年方5岁,人小志大,当然他也不是伤仲永,最后的确“登龙门”。
但后来明成祖要颁佛曲于塞外,炫耀其文功武治,命王洪为文,他不愿意写这个颂文,逡巡不应诏,同僚为了逢迎朱棣,排斥他,后王洪被免官,终身不复进用。之后受到解缙的牵连谪交址,又被押解入狱,永乐十八年卒于狱中,终年仅40岁。
王洪的人生,就像是这白荡海,消失在时间的某个端点。晚于王洪的聂大年(1402-1455)也写有一阕《临江仙﹒白荡烟村》:“北郭秋风禾黍熟,牛羊晚食平田,一村桑柘起寒烟。田翁邀社饮,击鼓更烧钱。处处鸡豚泥饮罢,瓦盆浊酒如泉,往来东陌与西阡。虽言淳朴俗,自有一山川。”
聂大年是遗腹子,其父亲在他出生前5个月去世,他由其母胡氏抚养长大。与王洪相似的是,聂大年天资聪颖,据说少年时每日背诵数千言,长大后更是博学多才。
可见在明代,白荡海是江南风光的符号,浓缩版的江南山水。按照资料的记载,在明代,白荡海还有一坛一花二食引人注目。
所谓一坛,即樵坛。樵坛是当时白荡海一带村民拜斗(礼拜北斗星君)的地方,拜斗是我们的民间信仰之一,源于古人对北斗七星的崇拜。据《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卷一、《太上玄灵斗斋本命延生经注》卷上记载,斗斋义为北斗星将的官称,七斗斋星君分别为:北斗阳明贪狼星君,北斗阴精巨门星君,北斗真人禄存星君,北斗玄冥文曲星君,北斗丹元廉贞星君,北斗北极武曲星君,北斗天关破军星君。
这种道家的信仰,给予我们的是一种悠长的气息,而唐宋元时对道教多有推崇,白荡海的知名度或也源于此。
一花,即桃花。白荡海有叫卜家园的地方,种满了桃花,每年春天,争相绽放。
而两食,即年糕与藕。在春节前后,杭城大街小巷挑着箩筐叫卖年糕的人中,百分之九十都来自白荡海,白荡海的年糕也因此出名。
单纯去看,这些和运河的文脉似乎并不搭界,但事实上,正是这些元素的存在,让运河的诗词能够一路流淌下来。
在夹城巷东面德胜桥观月,可见月亮冉冉上升如行桥上
我们可以想象王洪当年对湖墅地区的热爱,他或徜徉于河道之间,或泛舟于运河之上,眺望夕阳和浮云,春夏秋冬之间,光阴的风斑驳遗漏下来,形成这湖墅八景自己的声音,也为在沧海桑田后经历变迁的我们提供了一种视角。
“孤月泛江秋,露下高人静。期着佳人夜不来,坐转霜梧影。吹彻紫鸾箫,宝篆烟销鼎。桂子飞香下广寒,银汉秋波冷。”这是王洪所写的《卜算子·夹城夜月》,夹城夜月在当时排在八景之首,相传农历中秋之夜,在夹城巷东面德胜桥观月,可见月亮从德胜桥冉冉上升,犹如月在桥上行。这当然只是一种解释,是附会还是确有其事,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知晓。但王洪这阕词中有着难以排遣的孤独之意却弥漫其间。
现在的夹城,除了夹城巷这个名字,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潮水中,究其来历,一说是吴越国钱王所筑,一说是元末总兵杨完为抵挡张士诚所筑。这两则传说,现在无从考证,但大抵和改朝换代中的乱世避祸相关,倒是没想到的是成就了一道风景,
明永乐十三年(1415年)乙未科殿试金榜第二甲章文昭在其写的《五律》中,描述过“潮落月东出,清光满夹城”的景象,说的就是夹城一带在秋日潮落月出之景。
聂大年和王洪一样,对湖墅八景有着逾于常人的爱,而文人雅士的山水之爱便能够留下文字,让我们多年之后可以从文字中窥见当初绰约的景致。聂大年的词《临江仙·夹城夜月》如此写:“万里碧霄云散尽,长天孤月流辉,城阴空阔柝声稀。试登高处望,露湿五铢衣。不见辽东华表鹤,人民昔是今非,惊鸟三匝正南飞。银河风露冷,骑得彩鸾归。”
去比较王洪和聂大年的这两阕词,会发现一种属于当时文人的普遍愁绪,也就是孤寂的情愫,而这种情愫具有一种普遍性,在明代的文人情怀里比比皆是。
正如湖墅八景中的江桥暮雨,当时江涨桥与华光桥作八字式,此处河面极为开阔,到现在也同样能够感受到,入夜时,运河之上蟹火渔灯如点点繁星,称“江桥渔火”,与岸上的灯火相互辉映,别有情趣。而江南多雨,雨季时漫步于此处,暮雨萧萧,颇让人惆怅不已,王洪和聂大年对此都深有感触,各自填了一阕词。
王洪的是《卜算子·江桥暮雨》:“淅沥带秋烟,两岸蒹葭响。何处渔舟暝未还,隔浦闻清唱。撩乱下枯槎,一夜苕溪涨。天目应添翠几重,明日看晴嶂。”
聂大年的是《临江仙·江桥暮雨》:“一叶渔舟吞暮景,夜来江涨平桥,蒹葭两岸响萧萧;水村烟廓外,隐隐见归樵。鸿雁欲归愁翅湿,谁怜万里云霄,空蒙山色望中遥;钟声何处寺?白鸟没林腰。”
这两阕词写的是同一地的同一景色,江桥、暮雨、蒹葭等元素融会,但单纯从这两阕词来比较,我个人更喜欢聂大年的这阕,尤其是到了后面,“钟声何处寺?白鸟没林腰”两句,带来了辽阔的气象和立意上的峭拔,而王洪的这阕虽然不错,但总觉平常。
半道红相传旧时夹路栽桃数里,春天桃花开时,花落如红雨
从历史和时间的角度去看,白居易时候所修筑的真正的“白堤”,其重要功能是为了调节丰枯水期的水量,一直到宋时,现在的松木场一带还有九曲下湖,有二斗门、玉壶水口与中闸作为水利枢纽,而世易时移,到了明代,张士诚开古新河后,水利调节枢纽移至圣塘闸。
汛期时,江南大雨,西湖水位高涨时,圣塘闸开启,西湖水穿涵洞,奔涌而出,古新河水位猛涨,浪击岸壁,蔚为壮观,明代的人把这一景观称为“陡门春涨”(陡门,即斗门,就是人工的拦水闸门),也就是明清时期湖墅八景之一。
王洪和聂大年当然会为此歌而咏之,王洪的《卜算子·陡门春涨》这样描述这种景象:“惊雪喷高岩,响雷青天晓。刚道吴胥驾海来,势压沧溟小。两岸是渔舟,泼乱飞春鸟。须言神鱼去不留,五色祥云绕。”
而聂大年的《临江仙·陡门春涨》中也有同样描述这气势不凡的言辞:“西北城闉如铁瓮,夜来春涨崩奔,惊涛拍岸撼昆仑。桃花三级浪,何处觅桃源。仿佛鸱夷乘白马,潮头日落云错,渎祗川后亦消魂。琴高骑赤鲤,随水到龙门。”
随着这浩浩荡荡的春水一路北去,就到了半道红,按照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载:半道红相传旧时夹路栽桃数里,春天桃花开时,如火如荼,灿烂似锦,花落如红雨,故以“半道红”命名之。
这个景象今天是没法看到的了,但春风十里的旖旎景色,在王洪的王洪《卜算子》和聂大年的《临江仙》相关半道春红的词中可朦胧看出,桃红千树,灼灼其华。
王洪的写得相对喜悦,词如下:“宿雨涨春流,晓日红千树,几度寻芳载酒来,自与春风遇。弱水与桃源,有路从教去,不见西湖柳万丝,满地飞风絮。”
春风贻荡,湖墅运河两岸的景象,在王洪看来,并不逊色于西湖。而聂大年眼中的半道春红,则有些惆怅和感伤,这可能和他的体弱多病有关,因为体质,他对于世界的看法多少是迷茫的,体现在这阕词中,便成了结尾处的一个疑问:“记得武林门外路,雨余芒草蒙茸,杏花深巷酒旗风。紫骝嘶过处,随意数残红。有约玉人同载酒,夕阳归路西东,舞衫歌扇绣帘栊。昔游成一梦,仍问卖花翁。”
这是对锦绣年华的追忆,春风之外,同样有花团锦簇,比如和半道红相隔不远的东西马塍,据说钱缪时在此养马,达三万余匹,号曰海马,故以名塍。唐宋之后,供应杭城的四时花卉产于此地,因为花香馥郁,常有莺鸟出没,鸣啭于枝叶花团之间,“花圃闻莺”便是对这一地的真实写照。
王洪在《卜算子·花圃啼莺》中这样写:“旭日照芳(有版本作花)林,莺啭春风早。一片红云暗(有版本作暖)不开,无游春声搅。乘兴且闲游,莫待韶华老。随意飞红点绿苔,休着家僮扫。”徜徉于花海中的感受可能是相似的,聂大年在《临江仙·花圃啼莺》中表达了类似的情感:“芳辅万花围绕处,软红晴点香泥,金衣公子羽毛齐。为怜春色好,终日往来啼。记得早朝花底散,金河草色凄凄,数声只在御桥西。东风回首处,香雾满长堤。”
如果按照我们游玩的经验去看,走过花圃,也就到了附近的北新关(即今大关),此地一面临水,如果是在薄暮时分,远眺西山,苍茫云水如水墨之画,让人生悠远之意蕴,这便是“西山晚翠”,又称“河塍晚翠”。
王洪的词这样写:“斜日照疏帘,雨歇青山暮,白鸟鸣边一半开,香霭和烟度。楼上见平湖,影隔春林雾,吹断鸾箫兴未阑,月照芙蓉露。”
而聂大年却生出倦鸟知返的情愫,夕阳入怀,有虚无和苍凉,他所见到和想到的是:“一抹夕阳低远树,分明翠敛西山,苍苍松桧锁禅关。疏钟残磬里,倦鸟亦知还。谷口樵苏归路晚,六桥流水潺潺,行人指点有无间。天风吹散尽,露出豹文斑。”
我们循着王洪和聂大年的足迹去走湖墅运河两侧时,会发现很多景象已经在时间中消散,这大概是万物有时的规律,但山水依然,河道依然,蜿蜒在杭州的地域里。
景是人非,或景非人非,但不变的却是我们看风景的心
运河静静流淌,沿着航道从武林门向东北漫游而去,到了沈塘湾单堰坝时,便有了明时湖墅八景的压轴景点皋亭积雪。
说起这皋亭山,在杭州的人文历史中,它每每要被我们涉及:唐时祈雨,宋末谈判,而到了明代,这处风景幽美之地,因其文脉深厚而更为遐迩闻名。明代开始,由于皋亭山遍植桃树,杭州有了“西湖探梅、皋亭观桃”等四时赏花的习俗,这里按下不表,且让我们先是王洪或者聂大年,沿着运河的航道,在一个雪花漫舞的冬日前往皋亭山。
到了这沈塘湾时,单堰坝旁,有一凉亭孤零零在风雪间矗立,似有着无边的寂寥,而凉亭中有一绞车,凡来往过坝船只,都靠绞车拖过坝。王洪或者聂大年移步到亭,远眺皋亭山,白雪茫茫,而头顶飞鸟绝了影踪,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了寂静。
王洪在《卜算子·皋亭积雪》中如此描述:“积玉映空青,蓬岛人间近,珠树瑶花满眼开,缥缈仙台影。 便欲跨青鸾,直上三山顶,鹤氅披云看下方,月白银河冷。”
聂大年是早上来到这里的,所以他在《临江仙·皋亭积雪》中写得有所不同:“昨夜孤峰如泼翠,今朝玉立巑岏,琼林琪树间琅玕。蓬莱尘世隔,弱水竟漫漫。 玉宇琼台千仞表,群仙飞佩骖鸾,不知何处倚栏杆。洞箫吹一曲,鹤氅不胜寒。”
皋亭山以远,就不再属于湖墅地界,我们追随着王洪和聂大年的这一场八景漫游也暂且打住,景是人非,或景非人非,时间有它的逻辑和内在的秩序,但不变的却是我们看风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