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姚康寿 盛慧强 整理 王晓红
杭州城西一幢不起眼的灰色楼房，是浙江省人类精子库所在地。在外界看来，这里显得神秘。姚康寿是精子库的老主任，他为我们解开了这里的“秘密”——
世界卫生组织在纽约开会，中国医生现场做了一台输精管结扎手术，20分钟就完成了，术中几乎没有出血，震惊了各国医学专家
我从医50多年了。1982年，我从浙江医科大学（浙江大学医学院前身）泌尿专业研究生毕业，进入浙一医院泌尿科工作。
浙江省人类精子库设立在原浙江省计划生育科研所。“计划生育”这个词，再过几年，年轻人都很陌生了。近几十年中，中国人的生育观念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恰好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上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被定为基本国策。在此影响下，中国人的生育观念从重视“数量”慢慢过渡到重视“质量”。当时的传统观念，计划生育被认为是女性的职责，主要方法是一胎放环（避孕），二胎结扎（输卵管）。
国家看到女性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就提出要积极推广男性绝育。
当时，国内做男性结扎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世界卫生组织在美国纽约开会，中国医生现场做了一台输精管结扎手术，20分钟就完成了，术中几乎没有出血，只用了两块纱布，技术娴熟度震惊了各国医学专家。美国专家做相同的手术，要2个小时。
世界卫生组织决定把中国的这项技术向全世界推广。结果，墙内开花墙外香，国外把这个技术越用越好，国内却萎缩了。
一种从棉花籽中分离提取的酚类物质——棉酚的抗生育作用被发现了。1979年，中国正式宣布：棉酚可以作为男性口服避孕药
国家一直在提倡、推广这项技术。在卫生部的号召下，各省纷纷建起了省一级的计划生育科研所。
1985年，浙江省也开始着手筹建科研所——作为全省的计划生育技术指导中心，主要开展男女生殖方面的科研，探索各种避孕、绝育的方法，降低副作用，让老百姓更能接受。
筹建初期，急需抽调泌尿科和妇产科的医生，这两科就是老百姓口中的男科和女科。生育嘛，不就是男男女女的事。
当时我在浙一医院泌尿科，硕士的研究课题恰好与男性避孕绝育相关，就被派到这个研究所来了。
插个题外话，当时世界卫生组织看中中国的两个医学研究成果，一是屠呦呦发现的青蒿素，能抗疟疾；另一个就是棉酚，这种物质具有抑制精子的功效，是很不错的男性避孕药。
毫不夸张地说，棉酚的发现给当时全人类的男性避孕药研究带来了一线曙光。
最初是怎么被发现的呢？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湖北、河北、河南、浙江等地不约而同发现了一种“烧热病”——患者浑身难受、有灼热感。
一查证，这些地区身患不育症的成年男子超过50%。地方向中央发出“求救信”，一支由生物、化学、医学等专家等组成的调查小组火速展开调查。
一种从棉花籽中分离提取的酚类物质——棉酚的抗生育作用被发现了。
早在一百多年前，人类对棉酚的毒性成分已有研究，但它的抑制生育作用却到这个时候才被注意到。正是这种黄色的棉酚封闭了精子的发生，使成年男子精液的精虫数几近于零。
这个研究成果引起了世界卫生组织的高度重视。1979年，中国正式向世界宣布：棉酚可以作为男性口服避孕药。
我的硕士论文课题方向，正是棉酚药物在男性避孕中的作用。
有的家庭害怕万一“失独”，就彻底“绝后”了。为了更好地推广输精管结扎术，我们提出可以免费保存精子的“弥补”方法
研究所筹建之初，总共只有七八个工作人员。大家身兼数职，除了看病、做手术、写课题，还要下乡指导计划生育工作。
很多男性对输精管结扎术很排斥，一是觉得结扎后会影响性功能。这其实是没有科学道理的。
更多的是心理因素。我们只能苦口婆心，一遍遍做思想工作，让男性同胞从心理上不排斥。
其次，有的家庭害怕万一碰到“失独”等极端情况，就彻底“绝后”了。所以，为了更好地推广输精管结扎术，我们提出可以免费保存精子的“弥补”方法。
人类的精液能在极冷条件下保存，这个发现可以追溯至200多年前——一名意大利牧师发现人的精子在雪中冷冻30分钟后，用适当方法复温，部分精子仍有活力。19世纪中期，人类首次提出了“精子库”概念，冷冻贮存要上战场打仗的士兵的精子，以备牺牲后用其精液供妻子受孕。但那时的技术手段不够成熟，精子复苏后存活率不高，质量也不行。
进入20世纪，人类开始把“精子冷冻”作为一项应用技术深入研究，尤其在冷冻中引入了液氮和甘油，极大促进了这门技术的发展。随着冷冻精子复温后的存活率逐步提高，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成立了世界首家精子库。
1981年，中国首家人类精子库在湖南湘雅医学院成立。两年后，卢光琇教授用冷冻精液进行人工授精，产妇成功诞下一名健康的新生儿。很快，全国各地纷纷学起了这门技术。
从本质上讲，精子冷冻过程是一个细胞脱水的过程——当温度降低到冰点时，细胞外液首先凝固，细胞内水分通过细胞膜渗透到细胞外结晶。随着温度持续降低，细胞内也形成冰晶，但细胞也极易在此阶段死亡。当温度降至零下196℃ 时，精子细胞处于休眠状态，可在液氮中长期贮存了。
技术掌握后，我们把同意做结扎手术的男性精液进行免费保存。最初，整个研究所就保存了二三十份精液。
来这里求医的病人有个特点，一旦小孩生出，就不再愿意和我们联系，甚至电话号码都换掉。谁都不愿意将“秘密”让别人知道
凡事就像一枚硬币，都有两面性。研究所一边指导人们计划生育，要优生；一边就有因无法生育来上门求医的人。
我记不清接待过多少这样的病人，他们大都愁容满面。因为中国人的观念里，生育是头一项大事。从前无论城市还是农村，生不出小孩都怪罪在女性身上，有的妇女还被侮辱性地叫成“不会下蛋的母鸡”。但事实上，经常两口子来我们所里一检查，女方没问题，无法生育的原因在男方。
我印象中有就这样一对夫妻，因为生不出小孩，找到我们这里。一查，男方是无精症。怎么办？我们就建议从精子库里保存的精液中挑选匹配的，用人工授精的方法让女方怀孕。
挑选精液最重要的是血型要匹配。在这个基础上，再从“捐精人”的学历、外貌等其他因素中优选。
挑选的过程完全是双盲的。我们不会向任何一方提供另一方的任何隐私信息。最后，这对夫妻如愿生了个健康漂亮的婴儿。
来我们这里求医的病人有个特点，一旦小孩生出了，就不再愿意与我们发生联系。有时，医生想做个回访，有人甚至把电话号码都换掉了。
这心理其实也好理解，谁都不愿意将这么一段“秘密”让别人知道。
碰到有点好奇的大学生，塞给他传单，刚想开口介绍，对方一看“捐献精子”几个字，马上就脸一红，走了
“精子”有需求，就需要寻找更多的“捐精人”。
研究所在城西文教区一带，附近高校很多。我们就把目标瞄准了高校里的男大学生，他们年轻、有知识，精子、基因都差不到哪里去。
但要去说动人家来捐，这真是太难了。那个年代，说起“捐精”，大部分人都羞答答的。
捐精，和献血一样，都属于公益事业，但“待遇”差的可就远喽。献血车可以大大方方地开进校园，而我们的宣传单却被拒之门外。好不容易联系通了，可以进校园发传单了，也只能偷偷摸摸的，跟地下工作似的。
发传单的同事分成几组，有的在食堂门口，有的去男生寝室楼下。发传单也不敢大声吆喝，生怕把学生吓跑了。碰到有点好奇的大学生，塞给他传单，刚想开口介绍，对方一看“捐献精子”几个字，马上就脸一红，头一低，一句“知道了”，走了。
发了几次传单，回所里等消息，十天半月等不到一个电话。零星等到一两个电话，有大学生愿意来捐，按程序一步步推进，最后捐成功了，我们也会给予几十块钱的补助。
还要委托他帮个忙——“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同学，推荐过来吧。”
这也是我们最初开展“捐精”这项工作的真实窘境。
从筹建逐步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浙江人类精子库的接力棒已经交到第四任主任盛慧强的手中。他给我们描述了时代变化带来的新故事——
有个不太乐观的数据，对比15年前，年轻男性的精子数量在明显下降，这给当代社会的男性同胞敲响了生育警钟
2005年2月，浙江省人类精子库正式挂牌运行，成为全国第六家人类精子库。
我们精子库有三大职能：治疗不育症，开展精子采集、检测、冷冻保存，向具备资质的辅助生殖机构提供优质精子；利用超低温冷冻技术保存健康精子，以备将来生育使用；面向全国，培养输送精子库及男科专业技术人才。
近些年，因为媒体报道多了，精子库的曝光率增加，人们的思想也越来越解放，每年主动上门来捐赠的志愿者比以前多了不少，一年能有上千人。
但有好几个误区，我也要辟辟谣。
网上说：捐精可以买房，那是没有的事。自愿来捐精的志愿者，都要经过一道道严格的检查，年龄必须在20-40岁之间，身高要1米68以上，学历要大专以上。高度近视、色盲色弱、身体缺陷、家族有传染病和遗传病史的，统统不行。
符合上述条件的志愿者还要做血液、精液等生殖方面的检查。
有个不太乐观的数据，对比15年前，年轻男性的精子数量在明显下降，每毫升精液里的平均精子数从1.3亿下降到0.67亿，足足下降了一半；反映精子活力的指标——前向运动精子（指会向前运动、可能和卵子结合的精子）的平均百分比也在一路走低。
熬夜、久坐、吃不健康的食物、长时间使用电子产品，这些因素都是“精子杀手”。毫不夸张地说，每10个来捐精的志愿者，达标的不到3人。
这给当代社会的男性同胞敲响了生育警钟。
捐精者有各种顾虑，“有个孩子找上门来认亲怎么办？” 子孙后代近亲结婚了怎么办？”其实大可不必担忧
精挑细选出来的志愿者，可以进入捐赠环节。
他们需要来捐5-10次，每次间隔一周，总共为精子库捐献不超过40份的精液标本。
捐赠结束后，过半年还要来复查一次血液，才算为这次捐赠圆满地画上句号。捐赠者会得到一笔4000-5000元左右的补助。所以，那种靠捐精可以买房的谣言绝对是假的。
精子捐赠者多了，我们也碰到过各式各样的人。有的捐赠者明确表示，不要一分钱补助，他认为收了补助，就破坏了捐赠行为的公益性；有的捐赠者问我们，能否出具一份捐赠证明，类似献血证，他想拍照晒下朋友圈。
捐赠者的精液，最快在9个月后，被送往有人工授精或试管婴儿资质的各大医院生殖中心，帮助有需要的夫妻进行生育。
有的捐精者会有各种顾虑，“很多年后，有个孩子找上门来认亲怎么办？”“万一我的子孙后代性别不同，碰巧相爱，近亲结婚了怎么办？”
其实大可不必担忧。我们国家的供精采取“双盲制度”，供精方和受精方都无法得知对方的信息。志愿者在捐精前，还要签一份《知情同意书》，保证供精者不追问、不追踪供精妊娠后子代的信息，也讲明对供精产生的后代，他们不享有任何的权利和义务。
另一方面，全国的精子库都是信息联网共享的，每位志愿者只能在一家精子库捐精，不能重复捐。我们只接受中国男性公民的捐赠，外国人想来捐？不好意思，不接受。
同一人捐献的精子最多只能供5个不育家庭使用，单身女性想求精子生育，目前法律也是不允许的。
精子库也会为每个志愿者送上一份“生殖保险”，就是免费保存他本人的一份精子标本长达10年。
生殖中心在使用精子时，会考虑到双方的户籍地，保证双方异地才会配对。同时，精子库和生殖中心会为供精者和受精者的后代提供婚姻咨询，尽可能避免未来伦理问题的出现。
我们虽然叫“精子库”，但实质是一家正规的医疗机构
坊间还有个说法，说捐精室里会提供“带颜色”的视频、图画什么的。这更是无稽之谈。
我们虽然叫“精子库”，但实质是一家正规的医疗机构。装修风格、色调就跟其他医院一致，以简单清爽为主。
非要说和普通医院有什么不一样，你走进来也看到了，台阶上我们专门设计了一些标语，像“人间自有真情在，献出精子播下爱”、“博爱之路，捐精起步”什么的。走廊墙上，挂着一些显微镜下“小蝌蚪”的图片。
二楼是接待室、取精室。取精室面积不大，六七平方米左右，里面有洗手台，常备纸巾。当然了，为了营造一定的“氛围感”，墙上挂了些“有尺度”的人体艺术照片。
取精室的外墙上有个精液传递窗，与精子库实验室相通。取出的精子盛入取精杯后，暂时放在这里。实验室工作人员接收后将精液放入摄氏37度的恒温箱，等待液化后再根据精子的数量、活力、形态等指标筛查，符合标准的精子会进行冷冻，送入储存室分类保存。
最终，优秀的“小蝌蚪们”将“沉睡”在零下196度的液氮里，保存几十年。
近些年，为了精准优生优育，“精子库”的功能也在不断改进。只要女方通过医院生殖中心提要求，我们可以对精子做进一步的基因检测，比如是否携带耳聋基因、地中海贫血症基因等。
值得点赞的是，现在的年轻人对生育的危机意识越来越强了。前些年，有个做设计工作的小伙子在女朋友“督促”下，来保存精子
前些年，有女明星去国外冷冻卵子的新闻轰动一时。尽管国内女性要求冻卵的呼声很高，但国家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冻卵技术在我国仍是一项限制性技术，有其严格的适应症。
而精子保存是国家赋予精子库的重要职责，对社会大众开放。作为普通人完全可以放心地买上这份“生殖保险”，防患于未然。
早些年，我碰到过一个真实案例：有位志愿者捐献的精子已经成功帮助5名妇女受孕，之后多余的精子就在库里封存了。原以为事情就告一段落，没想到若干年后，这位志愿者又找上门来。
原来，生育政策放开后，家里很想要生二胎，但身体机能的改变已经让他丧失生育能力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年捐献的精子。
精子库伦理委员会经过慎重讨论，最后通过了这位志愿者用本人库存精子再次生育的要求。
这位男士可能怎么也没想到，当初的举手之劳，帮助自己顺利有了第二个宝宝。
还有一位小伙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才二十出头，就查出了恶性肿瘤。治疗前，他来我们这里想保存精子。一检查，发现精液质量不佳。他思量再三，放弃了保存。
等到化疗后，他再来检测，这时精液中已经找不到精子了，彻底失去了保存机会。
很可惜，当初他要是保存了精液，差一点或者少一点，但总比没有要强。
值得点赞的是，现在一些年轻人对生育的危机意识越来越强了。前些年，有个做设计工作的小伙子在女朋友“督促”下，来保存精子。
小伙子的女友从事的是生物工程，较早地了解到精子保存的重要性。他们还不想太早结婚生育，又担心年龄增长会影响精子的质量，就来我们这里做了“精子保存”。
无论是过去的“独生子女”，还是现在倡导的“生三胎”，我们国家一直鼓励人口“优生优育”。这中间，“精子库”发挥了积极作用。
就拿浙江省人类精子库举例，从2005年挂牌至今，已冻存精液标本12万余份，帮助全国20个省份的上万户家庭成功孕育了后代。
精子库是科学技术发展的产物，诞生于人类，服务于人类。生出健康的宝宝，不仅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一个国家的希望，更代表了全人类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