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神器——哨子
口述 张志德 整理 叶小果
如果我在那一秒没能把母子俩从桥边护栏拽下来，下一秒等那位妈妈的左脚跨过护栏，我可能会被一同拽进珠江
“早沾露水晚披星”，这是我的微信签名前半句，我是一名广州的公交车司机，说的是我们这一行早出晚归。
前阵子，广州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向我颁发了奖励金8000元，我所在的广州市公交集团三汽公司也奖励了我8000元，还有市民代表送来“司机大佬 见义勇为 侠肝义胆 英雄本色”的锦旗。
这不是我第一次做好事受表彰，但说起这一次见义勇为，非常惊险。
去年10月21日下午，我驾驶着205路公交车，经过珠江大桥西桥。我们做司机的在路上每分每秒都要根据车子周围情况提前做出预判。
这时，我看到右前方有一个女子带着孩子走在桥边。珠江大桥是不让行人走的，所以距离十几米远时，我就打双闪，准备靠近后停车开门，让她和孩子上车。
只剩几米远时，我觉得不对劲，那女子根本不看左后方的汽车，而是盯着右手边。右手边，就是珠江啊！
我立刻意识到，她可能不是要过桥，难道……
来不及容我多想，她突然抱起孩子，做出跨护栏的动作。我马上踩刹车，拉手刹，解安全带，开车门，冲出去，口中大喊：“喂喂喂！你在干什么！”
她第一次抱小孩，没抱起来。
第二次再抱，抱起来了，同时右脚向外跨过栏杆。
就在一瞬间，我一个飞扑过去，一把死死抱住她和孩子。孩子的脚已经悬在护栏外了。
我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把两人往回拉。那女子不停挣扎，还想再跳桥。她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这时，有些乘客也下来了，但场面太吓人，谁都没遇到过，大家一下子都愣了。我大声喊，赶紧来帮忙啊。这才把那女子和小孩分开，都接到公交车里安顿。
我关好车门，拿来水和纸巾，轻声安抚她和孩子不要害怕。经过询问，这果真是一对母子，小孩4岁，妈妈30岁左右，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
我打了报警电话，把车开到中山八路，又在停车点重新报警，接着上报公司安全员。我看了一下表，正好5点14分，估计最惊险的一幕发生在4点40分。
后来，我看了公司安全部门提供的车载视频，这才意识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如果我在那一秒没能把母子俩从桥边护栏拽下来，下一秒等那位妈妈的左脚跨过护栏，我可能会被一同拽进珠江。
而且，我不会游泳。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并不后悔。我们每辆公交车都配了救生衣、救生圈、救生绳，万一发生最糟的情况，我也能获得及时救援。
视频里，我当时救人只用了10秒。没想到那么快！有媒体来采访我，叫我重新模仿当时的场景，但我再也做不出来那么连贯的动作了。当别人遇到困难和危险时，我伸出援手是本能反应，这是没法演出来的。
他这么严格要求，我挺感谢他的。我发现他教的驾驶技术真的很过硬，让我可以用一辈子
我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70后，从小对开车感兴趣。
那时，有一部香港电影《巴士奇遇结良缘》，里面的公交司机叫德叔，每天驾驶着巴士（公交车），灵活地穿梭在街道上。我看了很羡慕，也有了一个想法，长大要开车，多走多看，自在愉快。
我年轻时很靓仔，身材魁梧，头发又厚又密，穿上公交司机的工作服很帅气。现在长成了大叔的模样，大家也都开始叫我“德叔”了。
我还给自己拟了微信签名“早沾露水晚披星”的后半句，“不释自解勤为径”，意思是做事不要计较得失，辛勤奋斗是最好的。
我的司机梦也是这样奋斗出来的。我一开始并没做成司机。初中毕业，我出来工作，在点心房里做事。里面很热，只有一台抽风机，我一边踩面，一边流汗。
打了几年工后，我凑钱去学驾驶，开大货车。
我们学的是解放牌大货车，窗户挡风玻璃可以推出去那种。学开这种车好难的。天河的岑村教练场，斜坡大概有45度，先要拐弯上坡，有好多拐弯，到了山顶再沿着盘山路下来。
教练是退役回来的，按照部队的要求教我们。下斜坡时的路有时拐左有时拐右，还有之字形的弯路，教练不允许我们踩刹车踏板，要求用挡位控制减速，把车速控制在每小时5到10公里。
他这么严格要求，我挺感谢他的，也很用心地跟着他学。那一期8个学员中，我成绩最优秀。学成以后，我发现他教的驾驶技术真的很过硬，让我可以用一辈子。
有了驾照后，我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每次跑长途，都会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交通事故，天天都有很吓人的场景。出事的大多是小车，小车开得快，当司机看见前方的移动物，做出反应的时间就很少。
1999年，我去广州电视台广告部下面的储运部做司机。三年后，因为裁员，我离开了，又打了几年工，但心底里还是想开车。
2007年，我应聘到广州市公交集团三汽公司，从此成了一名公交司机。
做完笔录出来，那个嫌疑犯也正好从对面房间出来，当时我有点后怕
以前，我以为开车的司机都是粗人，进了三汽后发现，同事们包括安全员、队长、经理，都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在这样的氛围里，每个人都向上向善，乐意助人。
我平时也算“爱管闲事”的人。我第一次抓小偷，是2003年3月份。当时我儿子刚出生，我老婆还在住院。我从医院出来买早餐，看到三个男的抢一个女士的金项链。我追出两百米，捉住了其中一个小偷，就是他抢的金项链。我把他控制住，请边上围观的人帮忙报警。后来，女失主来了，附近的保安也来了，另外两个小偷开溜了。
警察赶到，问谁抓的小偷。保安说是他抓的。我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女失主看不过眼，后来在报纸上登了感谢信，特意表扬我。
我最初开的是232路公交车。有一次，途经广佛路东时，一个男的拿了一个女式包在前面跑，后面一个女士在追。路中间的隔离带很高，一般人跨不过去。但那个男的将近1米9，一下子跨过隔离带，到了马路对面。
但马路对面有保安等着，男的又掉过头跑回来。我预判他要跑到我的车旁边，就停下车。
那个男的身材好魁梧，但我以前也是体育爱好者，他被我按倒了。警察来后，把他带走，我也去派出所做笔录。
做完笔录出来，那个嫌疑犯也正好从对面房间出来，刚好面对面。当时我有点后怕，怕他上我的车报复。但万一真的那样，我也不是吃素的，而且乘客一定都会帮我。
说真的，要是别人有困难和危险，我不去帮助，我过不了自己的心坎。
看到他那种态度，我快气炸了，“孩子一个人走到马路上，你管都不管，像是孩子的爷爷吗？”
成为公交司机后，我感觉身上的责任更重了。公司的每一辆车都写着“安全才能回家”“安全第一”，这些话都印在我的脑海里。
公交司机天天在马路上，本身就是高危行业，除了要有安全意识和服务意识，还要有法律意识。交通法要懂，治安法要懂，民事诉讼法也要懂。万一出了事故，如果没有生命事故，可能要赔钱；有了生命事故，要根据交通法和刑法追究责任，会被拘留甚至坐牢。我牢记着这些红线和雷池，绝对不能逾越。
公司教育我们，“得理要让人”，我印象最深。这句话有一层意思是说，我们是专业司机，应该避让没有安全意识的路人。
2009年的一天，我经过白云区石井的路段。突然，有一个小女孩从反方向的路边走到马路上。她顶多两岁，刚刚会跑，走路还摇摇晃晃。远处有个老大爷在看别的地方。
当时路上幸好没有别的车辆。我看到小女孩已经跑到车道上了，我赶紧停车，打开门，冲出去，抱起小女孩，放在我的驾驶座上。
我打电话报警时，那个老大爷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说小女孩是他的孙女。
看到他那种态度，我快气炸了，“孩子一个人走到马路上，你管都不管，像是孩子的爷爷吗？”
车上的乘客也气坏了。
我对他说：你这样会害死人的，车子右边是驾驶员的盲区。而且孩子这么小，司机根本看不到。如果不是我提前注意到，并及时刹停，就要出大事故了。
直到警察来了后，我才把小女孩交给他。
看到那个孕妇还在不停流血，有些人都吓傻了。那时公交车还没有限速，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开得飞快，还闯了一个红灯
我还在路边救过大出血的孕妇。那个日期比较特别，是2016年5月20日。520，现在年轻人都说是“我爱你”。
早上8点多，我驾驶205路公交车经过黄岐。那个路段很偏僻，没什么车辆。我突然看见一个孕妇坐在路边，身下好像有血。
我以为发生了交通事故。当初学车的时候，教练告诉我们：不管在哪里，只要前方发生交通事故，有人受伤，都必须去帮。因为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秒，轮到自己发生这种情况，也希望得到别人的救助。
教练的这番话，我记得很牢。我马上停车下去询问，才知道她怀孕5个多月，出现大出血。她的男友协同我把她扶上公交车，然后我征求乘客们的意见，乘客都同意了。看到那个孕妇的血还在不停地流，有些人都吓傻了。
那时公交车还没有限速，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开得飞快，还闯了一个红灯。我闯红灯是趁小轿车和大货车还没起步，也没有自行车、摩托车在路面上，在预判可控的情况下冲了过去。
到医院门口，扶她下车时，公交车的椅子凹槽里都是血，车厢地板也有好多血。
回到车上，我开始处理。但我只有毛巾，都不够擦。路边有人从挎包里拿出纸巾给我，一整包纸巾用光了，还没把那些血擦完。我开车到了一个公交站，买了纸巾和矿泉水冲洗干净后，才正常营运，要不然吓到别人就麻烦了。
回到总站，我拿着水管和扫把，把车厢做了彻底清洗。5月的广州很热，车厢里开空调，空气循环会滋生病毒，必须要搞干净才行。
我看他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忍不住哭了。他也有父亲，我也有孩子。如果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摔成这样，多少伤心多少难过啊
我还有一个“救人神器”，已经随身携带了20多年。
它就是一个哨子，在体育用品商店买的。跑长途时，经常看见好惨的交通事故。比如车子追尾，前车的驾驶员腿断了，但人还清醒，就是走不下来。
如果有个哨子可以呼救，多重要呀！光靠嗓子喊，一两个小时没水喝，就喊不出来了。而且天黑，车流又快，很难被注意到。
有个哨子就不一样了，人家一听到就会停下来救助。
我这个哨子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内环路上救过两次人。一次是晚上11点多，我正在执行收车任务，看到前方有黑色小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有位先生一手撑着后尾箱，一手拿着手机。
平时我们安全教育，内环路的车流密集，车速很快，事故现场必须要设置警示牌，但那辆车没有。我见到那个先生脸色苍白，走路不稳，像中风或心脏病的征兆，就立刻靠边停车后上前询问。他表示呼吸很困难，心脏跳动很快。
周围都是高速密集的车流，我立刻拿出哨子吹响，示意车辆减速。再放置好警示牌，挥手求助。
我拦到一辆出租车，我让司机送那个先生去就近的广医三院，我留在原地看管小车，疏导交通，直到交警还有那位先生的朋友赶到现场完成交接。
因为这次救人，我上了电视。电视播出后，我接到一个女士的电话。她说，张师傅，我就是你以前救的那个孕妇，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激动，我也很激动。因为及时送医，她后来恢复得很好，已经再次怀孕，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了。
她说要当面谢谢我。见面后，我请她吃了一顿牛肉火锅。
一年后，我的哨子又发挥作用了。去年7月21日深夜，我收工返场途中，看到一位外卖小哥倒在地上，头部不断渗血。当时没有其他人救助，我立即停车。救人这方面，公司都有过培训，我们还是挺专业的，比如伤者倒下的位置没有监控，我必须拍下现场视频备案。
我看那个外卖小哥情况很严重，眼神涣散，瞳孔游离放大的状态，脚也在不停地抽搐。我判断他是因为电瓶车速度太快，撞到了路边的配电箱，连人带车甩到了5米开外，头盔都碎了。
我一边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设置好警示牌，一边留意怎么让他舒服一点。他当时很痛苦，想起来却起不来，头仰起来又磕下去。我不敢随便移动他的身体，拿了我的坐垫垫在他脑后。
慢慢，他开始有意识了，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像喝醉酒一样根本站不稳。我扶着他，靠在路边的围栏坐下来。
我们那时的工作服也是红色，有些司机误以为我身上有血，是我撞了人，就停下来围观，把道路都堵住了。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哨子吹响，让车辆尽快散开，否则救护车进不来，警车也进不来。
等到交警和救护车来了，我把录下来的视频给他们看。当时，伤者也可以清醒地回答问题，但他不肯去医院，只想拿回自己的电瓶车。我看他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就忍不住哭了。他也有父亲，我也有孩子。如果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摔成这样，多少伤心多少难过啊。
我劝他一定要去医院看一下，他答应了。我又求交警，不要罚他，不要扣他的电瓶车，交警同意了。
外卖小哥很辛苦，事故率也很高，假设我不及时救助，他可能人就没了。我的那个哨子，不值钱，但生命无价，我会一直带在身边。
公交司机就像古代的信使，公司把任务交给我，乘客把命托付于我，只要我不死，就使命必达
开公交车算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很感恩进了这一行，我也很热爱司机这个工作。公交司机就像古代的信使，公司把任务交给我，乘客把命托付于我，只要我不死，就使命必达。
作为一车之长，我们也算公众人物，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乘客，所以必须严以律己，不能丢自己的脸，更不能给公司丢脸。
我开205路有10年了，很多乘客早就熟了，每天早上我送他们去上学、上班，晚上再送他们回家，感觉自己在陪着他们奋斗。
很多乘客主动和我打招呼，过年还有人派利是（红包）给我。平峰时，一些老年乘客一上车，就会坐下来说个不停。老人家出来一趟不容易，我就在不影响开车的情况下，安静地听他们唠叨。
就拿最近这次桥上飞扑救人来说，很多人给我点赞，家人也替我骄傲。但对我个人，这件事很平常，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帮人、救人。
我希望，这份荣誉属于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