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宋将军有将台

2022-01-21

中国有很多叫“新港”的地方,比如上海浦东新区有个新港镇,而仅仅杭州地区就有好些新港村:余杭区良渚街道有新港村,萧山区瓜沥镇也有新港村。这些村镇的命名,我想一定有其说法。富阳区渌渚镇的新港村,其实是当时新城县的港口、码头。

葛溪、松溪双溪汇流后为渌渚江,渌渚江从新港西南角注入富春江。新港是新城人扬帆起航走向外部世界的起点,也是新城人回到家乡的登岸之处。它北临渌渚江,南与桐庐县相望。一川如画的富春江在村前终年流淌,两岸青山,舟行江上,碧波粼粼,如诗如画。

当我们打开新港村时,时间之气息犹如富春江水扑面而来。

徐 军

地理 兵家必争之地

新港村位于富阳西南面,此村与桐庐交界,跨过一座桥,对面就是桐庐的小镇了。而江边的酒楼,有一种天然的优势,尤其是江北面岸上的酒楼,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欣赏江景。新港村的酒楼就在富春江边,离江也就几米,在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鸟的身影。

眼前这一片祥和的江景,但曾经却是一处战略要地。

富春江自西向东,从桐庐县流淌而来,至新港处一收缩,江面变窄,成为两界的咽喉要道,易守难攻,为兵家必争之地。在新港村西面的江边,还有一块巨石,重几千斤。石上筑台,既可登高远眺,作观察瞭望之用,也可登高一呼,为司令之所。这就是将台石。

将台石形如小山,于是,此处又名将台山。新港村的将台山,并非虚名,从古至今,确有许多名将在此登台点兵。

三国时期,东吴水师曾在此练兵:富阳是孙权故里,孙权在家乡招募子弟兵,组编军队,是情理中的事,当年在新港一带的统兵将领正是凌统。史载,“凌统少有盛名,为吴郡别部司马,行破贼校尉。建安十三年(208),孙权攻打江夏,凌统部队为先锋,斩敌将张硕,破其水军,吴军得以斩黄祖,大胜而还”。

凌统所带水师之神勇,或许正是在新港村这片水域上日夜操练而成的。

新港村的地理位置,除了可以控遏富春江的水路外,还是万市、洞桥等乡镇通往外界的水运码头。东吴水师,除了江南子弟兵,还需要战船。新港无疑是最佳的造船之地:深山老林的木料,通过葛溪,沿渌渚江,从北而南,顺风顺水地输送到新港,在能工巧匠的手里化作乘风破浪的战船。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佐证是,凌统的后人居住在新登,凌统的后人中有一位叫凌准的,是唐新城烂泥湾(新登镇东山坞)人。凌准和柳宗元是好朋友,他们共同参与了永贞革新运动,都是“二王八司马”事件的当事人。

岁月流逝,当年的金戈铁马,早已如镜面般的平静。因为上流岩石岭水库的修建,渌渚江的水位下降,水流也变得平缓。而在这种变迁中,渌渚江的航运功能已经不在,这样一来,反而让渌渚江变得更为平和秀美。

传说 “九姓渔民”遗世独立

“将台山下客经过,滚滚桐江风浪多。落尽帆布穿小港,一枝柔橹打清波。”在众多描写渌渚江的诗词中,清雍乾年间新登才子潘成年《新城杂咏二十首》中的第一首清新可喜。

潘成年的这首诗,不仅是他个人经历的写照,也几乎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可谓大道至简。潘成年自幼聪慧,乾隆十六年乾隆帝下江南的时候,应帝面试,列入二等。但此后仕途不畅,写这首诗时,潘成年经历了人生的风雨,已将名利看得很淡。当地村民把富春江称为大港(大江),而将流入富春江的渌渚江,称为小港,从大江进入小港,潘成年时要将余生安顿在富阳的绿水青山间。

听村里人讲古,新港村以前是个渔村,很多家庭世代在富春江里捕鱼,现在仍有二十几户人家的主业是捕鱼。而我在新港村沿江村道上行走,确实感到新港村很像一个岛上的渔村,江风习习,渔舟唱晚,遗世而独立。

村里人最津津乐道的是“九姓渔民”的故事,关于九姓渔民,我在村里听到好几种说法。

九姓,一般是指“陈、钱、林、叶、许、何、李、袁、孙”等姓氏。说法之一是这九姓渔民是元朝末年陈友谅的旧部,被朱元璋打败后,被贬到富春江一带,以打渔、撑排为生。

另外一种说法是,九姓渔民其实是南宋朝廷的官员。南宋灭亡后,他们不愿意与元朝合作,于是泛舟江上,以打渔为生,过着隐居的生活。

“或云,此种渔户,皆亡国大夫遗种。宋末都杭,朝士爱严陵山水,避世于此。其不舍舟就陆者,犹是薇蕨首阳,以明不践土,不食毛之意。因专以捕鱼度活,两桨一舟,自成眷属,浅斟低唱之外,别无他长。”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人文的一种说法,严子陵当年曾在富春江隐居,九姓渔民慕严子陵之高节,亦隐于富春江,这与富春江的诗意形象倒是比较吻合的。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一点,苏轼当年曾在新登停留过,新港村可能也被他所注视过。

潘成年想必也熟读苏东坡的诗文,而九姓渔民的故事,他想必是知晓的,这,或许是他“落尽帆布穿小港”内心的根源。

故事 宋室倾危忠魂在

在将台山上,有一座祠堂,祠堂的匾额为“镇江侯祠”。谁是镇江侯?能被称为侯的,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南宋咸淳八年(1272),将台山上迎来了一位大将军,护驾都指挥使余安隆。据《东安余氏宗谱》记载,余安隆是兵部尚书余崇龟之孙。他从钱塘江出发,逆流而上,沿着富春江、新安江巡视,他是在为南宋王室寻找一条逃生之路。

余安隆作为南宋高级将领,对形势早有预判,“宋室倾危,势不可挽”“元兵猖獗,震衢江南”。当他经过新港村时,同样被江边的将台山吸引。他舍船登岸,命令手下在此修筑工事,训练兵马,以为后用。他还令儿子余大年等从杭城迁到新城县与桐庐县交界的郎坞源居住,以便自己可以安心抗敌。

正如余安隆所料的那样,元军于1276年兵临杭州城下。元军封锁了出海口,往东往西的退路都封死了。余安隆率部死战,殁于军中。之后,南宋君臣无奈献上降表,并被押解北上,余安隆为南宋朝廷苦心经营的将台山最终没有派上用处,而余安隆的后代在新港村一带隐居下来。

到了元末,余氏已传至七世,七世七兄弟助朱元璋夺得天下,后功成身退,隐居在富春江边。朝廷为表彰余安隆的忠心和节气,允许人们在将台上修建镇江侯祠。“世代忠英依山水相映,千秋福祉沐下邳流长。”

余安隆成为将台山的传奇,将台山也成为南宋历史的见证者。

人物 江山代有才人出

“昔年名将几登台,今日春风拂草莱。石壁凭谁依险立,墩房犹自逐江开。胸中甲兵知多少,意外堤防定几回。氛祲潜消弦诵满,桃花浪暖状元来。”

明代有位叫方廉(明嘉靖十九年中举)的才子,是唐代著名诗人方干后裔,他曾登将台山,并赋诗《将台石》。“胸中甲兵知多少”这一句,盛赞余安隆等名将富有谋略,运筹帷幄,而方廉自己,也是有雄才大略之人:他从新港出发,在外面干了一件大事,在松江府造了一座城,就是现在的上海城。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方廉经礼部尚书徐阶保荐出任松江府知府。松江府地处长江口,自元代建县后一直未筑城,无险可守。倭寇曾多次长驱直入。方廉到任后,即奏准朝廷,建上海城垣。经费短绌,方廉亲自向各富户劝募,晓以厉害,于是“人人感悟,委输若流水”。

后来新登造城,面临同样问题,当地官员借用方廉之法,新城乃成。方廉虽是文臣,但其谋略丝毫不输带兵之将。

明隆庆四年(1570),方廉告老还乡,回到新登。史载,方廉回到家乡后热心于公益事业,修溪堤、建桥梁、施粥赈,为善不可尽述。方廉还应当时县令温朝祚之聘,纂修了《新城县志》。

这温朝祚,是湖南省益阳县人,在新登为县令期间,政声颇佳,他曾多次到新港村视察民情,并登将台山。

“摇落江干一将台,尚留巉石耸苍莱。晴空低映鸥闲语,气暖频催桃碧开。金甲销农春浩荡,簿书共隐意徘徊。乾坤治道无休息,敢懈墩房惜去来。”这是至今能查到的温朝祚登临将台山后留下的诗篇《将台山》。

从诗句中看,温朝祚当时登将台山是在春天,“气暖频催桃碧开”,诗人内心闲适,“晴空低映鸥闲语”。但将台山的现状还是引起了温朝祚的关注,“摇落江干一将台,尚留巉石耸苍莱”。温朝祚是一位有理想有作为的好官,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次修建将台山,不论是出于军事的需要,还是为地方的发展。“乾坤治道无休息,敢懈墩房惜去来。”虽然,复建将台山工程浩大,劳神费力,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温朝祚怎会有所懈怠呢?

像温朝祚这样的官员,注定是会被百姓爱戴,也是会载入史册的。

我在查找与将台山有关的富阳、新城两地的县令名字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位叫程珌的富阳县令。在余安隆第16世孙余元享所撰的《余氏析派序》中记载,“崇祯十一年(1638),新城士民在将台山上建过程公祠,又名‘富朝庙’”。

据史料记载,这个程公,就是程珌。程珌,安徽人,曾知富阳县,在任期间有惠政。富阳的恩波桥之名,就与程珌有关。程珌任富阳县令期间,出台了一项新规,规定每天渔市开秤前,必须选一条最大的鱼放归江里,以回报大自然的恩赐。鱼儿随波而逝,逍遥于江湖。邑人见之称颂,遂将“惠政桥”更名为“恩波桥”。

传奇 方腊点兵将台山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将台山上,据说方腊曾检视过军队,也有村民说是方腊的妹妹方百花曾在此驻扎训练过义军。我想,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可能。

史料记载,北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十月,睦州青溪县(今淳安县西)人方腊在睦州帮源发动起义,自号“圣公”,年号“永乐”,设置官吏将帅,建立政权,不久占领杭州,得到多地响应,东南震动。

北宋末年,朝纲不振,官员腐败。据说方腊有一座漆园,造作局的官员经常去他那里强取材料。方腊怒而不发。而宋徽宗的宠臣朱勔在江浙一带四处搜求花石,百姓益为不满。方腊乘机起义,不到十天就有数万人群起响应。

根据历史的细节推断,方腊起义的消息传至京城时,惊慌失措的宋徽宗急忙派童贯等前往镇压。宣和三年(1121)二月,义军失利,退出杭城。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为阻官军追击,方腊在新港将台山处布置了军马,他想利用这天然的屏障阻挡官兵。只是,他没有想到,前来攻打自己的,是同样被逼上梁山的宋江所部。一场最残酷的水战在将台山下的江面上展开。

方腊最终没能阻挡来势汹汹的官军,弃守新港,退回淳安。四月,方腊在梓桐峒的石涧中被俘,义军七万人被杀,血流成河。方腊起义宣告失败。

就在六年后,靖康二年(1127),北宋灭亡。之后,宋高宗赵构也被金兵追得狼狈逃亡,直至海上,之后才有宋室南渡,定都临安的往事。

北宋未年农民起义的痕迹,将台山目睹过;余安隆为宋室寻找逃生之路的努力,将台山目睹过。两宋王朝的余晖,都曾经照耀在将台山上,它是历史的见证者。

传承 故宋将军有将台

“残阳古碣画苍苔,故宋将军有将台。风起石林游骑伏,浪翻江浒战鼙来。忠臣淬砺千秋节,将种名成七子才。圣世覃敷文德久,箭墩杀气暮云开。”这是明朝余学夔登将台山后,触景生情写下的《登将台山》一诗。

说起余学夔,人们比较陌生,但提到方孝孺,知道的人就很多了。明建文四年(1402),燕王朱棣以“靖难”之名攻入京城南京,方孝孺拒绝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被诛十族。其时宁海典史魏泽得方孝孺遗孤及方孝孺文稿,危难之时将之托付给邑人余学夔。余学夔得重托,“遂逃匿岛屿,织网易米自给”,并为方氏养育后人。

史料上没有记载余学夔到将台山的具体时间,我们也不清楚他写这首诗是在逃匿荒岛之前还是之后,按常理,他逃亡后是不敢再写诗暴露自己的行迹的,但从诗句描写的环境“残阳古碣画苍苔”及情绪“箭墩杀气暮云开”看,似乎又是在匿藏之后。尤其是“忠臣淬砺千秋节”句,更是借古喻今,似是在赞美方孝孺之高节。

因为时间的久远,历史常常让我们雾里看花。

有意思的是,还有一位江西泰和县人,也叫余学夔,号北轩,自幼笃学,笃于孝悌忠信,明永乐甲申年(1404)进士及第,任庶吉士、翰林检讨。有人推测,江西籍余学夔登将台山也是有可能的。

我更相信是宁海的那位余学夔曾到过将台山,但困惑的是:余学夔与余安隆到底有没有关系,方孝孺的后裔与新城的方氏之间是否有关联。

行文到了这里,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前文我们提到当年新登县的百姓,在将台山上为富阳县令程珌建一座程公祠,但当年新登和富阳,是两个独立的县,新登要到1958年才撤县为镇并入富阳,一个县给另外一个县的县令建公祠,可见程珌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官员也好,朝代也罢,以民为本者,民恒爱之,反之,则会被历史无情地抛弃。

而那一年的温朝祚,也一定从将台山的历史深处读出了“存亡之道”,在祭拜镇江侯祠时,他或许会惋惜,为什么偏安一隅的南宋国君,不能像勾践一样卧薪尝胆收复中原,而是在后期相对安逸的环境中越走越远,终至亡国?

我们每一个人只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而将台山恒久地屹立在富春江边,实是一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警示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