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杭州市交通职业高级中学采访信悦老师时,正赶上学校放学。阳光还很热烈,一群大男生从校门鱼贯而出,有几个在互相追逐,“嗖”的一下从我旁边穿过,感觉一阵疾风。
我家里也有一个类似他们这样的正值青春期、精力无限的男生,有时对付他一个都觉得力不从心。实在想象不出,如果人生中有二十多年,每天要面对和管理的是几十个这样的男孩,该如何做到。当过二十多年全男生班班主任的信悦老师,就是能做到这件事的一个神人。
见到她,穿着飘带衬衫配短裙,又少女又精干的范儿,人单薄得像张纸,但站起来却给人一种马上就能去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
她打开电脑上的一个个文件夹,一段段3D版的往事就从屏幕中跳了出来。记者 黄莺
家长说
“从来没有开家长会这么高兴”
1994年,我三十岁,从山东淄博来杭州交通职业高级中学任教。那时我先生在笕桥机场这边的部队里,女儿四岁了,为了不再两地分居,我就从那边的职校转到这里工作。
我大学里的专业就是汽修,在山东那边也当了好几年班主任。来这里适应一年,1995年我就开始当班主任了。
第一届带的是“二加一”班,班里是在普高读了两年、会考通不过没法参加高考的孩子。那时的政策是让这样的学生再到职高读一年。我接手时,一进班,好家伙,齐刷刷25个男生,好不容易看到了3个女生。
经历了一个暑假,校园里杂草丛生,我让他们去拔教室外面的草。一个个坐着不动,冷冷地和我四目相对,那小表情我至今还记得,好像在说:“你是谁?我们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帮你干活?”
我觉得也是,这群孩子既自卑又敏感,我不能强迫他们做事。我二话不说,就去太阳下拔草,拔给他们看。我边拔边想,这些男孩应该顺毛捋,你把他们捋顺了,应该都是讲义气的好孩子。
那就慢慢来吧。我那时爱看《读者》《青年文摘》,一有机会就跟他们讲上面富有人生哲理的小故事。我从来不讲大道理,大道理他们父母估计在耳边讲了无数遍了,我就讲小道理。
那么大的孩子都爱运动,我周末就带他们到笕桥机场我老公那边,找部队里的人跟他们踢足球。当兵的人多厉害啊,狂灌他们好几个球。我还带他们看飞机,他们一个个眼里放着光,而军人的那种严明的纪律,也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整天观察他们,找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优点。有人特别细心,我就让他当花卉管理组长。班里三十几盆花,一个学期下来没有一盆死掉。有的人卫生习惯好,我就让他当卫生委员,他领着同学们把班里的卫生搞得指甲去抠窗户缝,都抠不到一丝灰尘。
因为成绩不好,很多孩子的亲子关系都不太好。开家长会,我一个个孩子表扬过去,听得家长喜笑颜开,结束了还不肯走。有的家长跟我说,以前就怕开家长会,因为孩子成绩差,老师不给好脸色看,每次去都没面子,从来没有在这里开家长会这么高兴,都是表扬,而且不集中表扬某一个孩子,而是说这个学生好那个学生也好。有一个家长直接拿出500元钱做班费:“信老师,你们班里搞活动需要钱,拿去用!”1995年,那时的500块钱挺多,我记得我工资还没多少钱。
这些孩子的内驱力启动起来,能量就是个原子弹。他们本来从普高来到了职高,想要破罐子破摔,但在职高读一年书,一个个变得很自信阳光。
有个从杭州前三所的重高来到职高的男生,因为成绩总是垫底,妈妈数落个不停,孩子发展到跟妈妈不说话了,人也很沉默。这男生在职高毕业时,整个人又变了,笑起来很大声,有一次,他动情地跟我说,来职高就准备混一年算了,结果总是被我表扬,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毕业后,杭州公安系统招警察,他去考了,成绩优秀。后来他结婚时,我去参加婚礼,新娘子也特别漂亮。现在两个人的孩子都很大了,过得特别幸福。
他们这届学生学专业课时间不长,很多人都没有从事专业相关工作。不过,后来有的在外贸企业做到了高管,有的考公务员当上了干部,有的做驾校教练……
特别调皮的男生一路逆袭
如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
1996年到2010年,我一直在当年级组长,不再直接管理班级了。
1996年,杭州的职业学校也不再有“二加一”班了,一般是在初三时,班主任就劝一部分学生来读职业学校,这样就不用参加中考,不影响初中的升学率。
这期间,我经常临时接班。比如2001级有个班,好几个孩子打架受过处分。2002年,我临时接手当班主任。刚开始,有学生不想来上课,眼睛上蒙块纱布,说受伤了要请假,摘下纱布一看,眼睛好好的。还有个学生说奶奶去世了要请假,一打听,奶奶早就去世了。我也会发脾气,不过主要为了吓唬他们。
那时,学校经常组织新年晚会、朗诵会等各种有趣的活动,估计他们在以前的学校都不太有机会参加这类活动,玩得那个嗨啊。
他们觉得学校挺有意思的,就都很愿意来上课了。活动那么多,也没心情打架玩游戏了。把整个班风弄好了之后,就像一块菜地,土壤已经很肥沃了,长出来的庄稼都是好的。即使有个别调皮捣蛋的,也成不了气候的。
班里有一位特别调皮的男生,时常闯祸,当班里氛围转好,他也慢慢地爱上了学习,经常放学了还主动来问专业问题,时常刨根问底。有了这份上进心,毕业时,很多单位都看上了他。他选择了去汽配市场工作。记得那时夏天很热,我去市场看他。他骑着三轮车跑来跑去送配件,汗水都把衣服浸透了,又晒干变成盐粒,但看到我就是憨厚地一笑:“老师,我觉得这工作有前途,值得。”
后来,他自己开了汽配店,赚了老多钱。那时,遇到更好的机会,一个大品牌汽车商招售后经理,他一下子就应聘上了。有一定工作经验后,又出来创业,广告、会展、旧厂房改造等业务都做,干得风生水起。他结婚是在之江饭店上千人的大厅里举行的婚礼,我送了礼,结果他回的礼居然是一瓶兰蔻香水。
去年,这个班开二十周年同学会,我开着宝马三系去的,结果发现一个个开的车都比我好,孩子们都发展得特别好,创业成功的特别多。
孩子是用来炫耀的吗?
当年级组长,总觉得跟学生隔了一层。2010年,我申请继续当班主任,带的是公交班。
我接手每一个班级,都会跟孩子们说,在我眼中,从来没有什么好学生、坏学生,而只有学生。我跟他们玩成一片,他们爱看B站,我比他们还爱,早几年我已经是大会员了。当然我严厉的时候也凶得像只老虎,就像我曾规定手机绝对不能带来,带到学校就是“死刑”,我这个“死刑”的意思就是被发现就要自动退学。
随着时代变化,读职高的孩子的家长越来越年轻,认为到了职高孩子就没希望的家长越来越少,但觉得上了职高就没面子的家长却还有。我就喜欢问那些家长一个问题:“孩子是用来炫耀的吗?”经常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孩子们在职高越来越阳光,家长们也越来越认可学校。尤其是看到学校把孩子们管理得井井有条,孩子们养成了自律的好习惯,还有不少孩子参加省市技能大赛拿下许多大奖,家长们越来越觉得学校校风很正,把孩子放在职高很放心。
学校里用功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有个孩子报考高职院校时,因为在外实习,专业课落下了很多。他会主动找我来补课,周末节假日不停地操练,最后专业考试满分150分,他考了148分。这个孩子现在成了一个知名网约车公司的高管。
什么样的成长才算成功?
从2013年开始,我发现班里有很多孩子爱骑车,就从那一届开始到现在,我的每一届学生都会有一支骑行队。从购置每一件骑行装备到基本修车用品,再到请专业选手来传授骑行技术以及户外急救方法。
记得有一年12月,很冷,我们骑到太湖源,一路上坡,路上接二连三有人轮胎破了、变速器坏了,就停下来补胎、修车。天渐渐地黑下来,我们还没到达目的地。我就派两名同学先去探路找住宿点,剩余的同学帮着修车,最后一辆车怎么也修不好,我们就扛着走。同学们轮流扛,冬天的太湖源山里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在空寂漆黑的山谷中,我与同学们一起唱歌、讲笑话,真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有个男生,我记得他刚进校时非常不愿意与人交流。骑行队成立,他也参加了,和大家一起出游,他话多了起来。高二结束,他去当兵了。当兵半年,就被评为优秀士兵,第一时间把获奖证书拍照发给我,经常跟我打电话探讨将来规划。后来又参加了特训队,在特训队要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训练强度,他都坚持下来了。退伍当天,他直接从高铁站打车来学校看我,骄傲地说:“我也是一名党员啦!”
2016年,我带的是“汽车运用与维修”五年一贯制班,39个男生,一个都没有淘汰地升到了高职院校。家长们越来越年轻,观念也很能跟上时代,很多都不急着让孩子就业,而是让孩子们继续升学。两年大专读好,这个班上13个孩子都考上了本科。我记得准备专升本时,有个孩子考上了本科,家长四处跟朋友炫耀,说职高的孩子也不差,只是走了另一条升学道路,而且还掌握了普高学生所没有的专业技能。
这个班有十多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还有一本,学霸也很多,今年有好几个都在复习考研。前几天,有两个学生跟我说,现在节假日都不休息,整天泡在图书馆,手机绝对不带进去。他们说,老师,考不考得上研究生倒不要紧,关键是考研的过程当中我们非常自律,每天早起,每天背英文单词,生活非常有规律,感到过得很充实。
我不想举什么学生当上了老总的成功个例,我觉得孩子在高中三年,过得充实,对人生充满希望,然后带着这种状态进入大学、进入社会,过好后来的人生,这就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