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的勇气:我在儿科重症当心理师》

重度昏迷的四岁男孩,被妈妈真诚的声音唤醒 十七岁的癌症晚期少女,临终前遇到了爱情

2022-03-21

记者 邢鹤涛

第一次踏入儿科重症病房,穆里叶·德罗马还不到三十岁。她面对的是一个重度昏迷的孩子,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小马克桑斯的爸爸和哥哥当场死亡,只有四岁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穆里叶被眼前的情形吓到了:各种信号、仪器、管子、注射装置,不能讲话的孩子,还有心急如焚、悲痛到无法清楚表达的家长。

现在的穆里叶·德罗马已经是法国著名的临床心理学家、儿童心理学司法鉴定人,有着二十多年儿科重症病房工作经验,当天的她却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当时人们并不认为心理干预能在重症科派上用场,一个同事劝穆里叶,“这简直就是胡闹!你去干吗?那里只关心身体,没心理什么事!你真觉得你在那里会有用?难道就等着你一个人去救那个小男孩?”她脑海里浮现出老师的告诫,“心理学家只有在他人有需求的时候才能开始工作”,而马克桑斯的妈妈完全蒙了,不可能提出任何需求。

终于,穆里叶主动向悲伤的女士开口:“您跟马克桑斯说话了吗?”

“嗯,说了。但发生的事情,我一个字也没告诉他。”

“什么意思?”

“医生叫我不要跟他提车祸。事情太大,他已经重度昏迷了,不能再去折磨他。”

全科室一致认为,一个避而不谈的谎言总要好过残酷的现实。穆里叶不这么认为,第二天,她试着向马克桑斯的妈妈传递自己的想法,“也许他需要听您讲讲车祸的事呢?”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沉默,时间长到让穆里叶后悔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几天,她反复思索这个问题,甚至有些怨恨自己。然而,似乎没有任何方法让马克桑斯醒来。

一周后,妈妈决定告诉孩子真相,她找到穆里叶,“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您可以陪着我吗?”

在医护人员的反对下,穆里叶坚持了自己的办法,同时也让大家做好随时干预的准备。

当马克桑斯的妈妈流着泪将事实讲出来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沉默了一会儿后,马克桑斯微微地张开了眼睛。这个重度昏迷多日的小男孩被妈妈真诚、平静的声音唤醒了。

后来,马克桑斯告诉穆里叶,车祸的事情他全记得,他目睹了父亲和哥哥的溺亡。

穆里叶不认为这是奇迹,但也不认为这纯粹是巧合。这是她职业生涯的开始,也是一个重要的篇章,让她坚定信心,确信心理疗愈在救治身体的过程中是必不可少的。漫长的岁月里,她负责的儿科病房,患者并非总能走向康复。有些孩子要在这里待很久,几年,或者整个童年,甚至一生……有些孩子等不到走出这里,生命就提前结束了。

在最绝望的病例中,心理陪伴并不能带来奇迹,但穆里叶认为,她的工作,至少能帮助患者消化创伤,或者减轻创伤对未来的影响。像马克桑斯这样的病例还有很多。多年以后,已经出版了《住院儿童陪伴》《穿越哀痛的国度——与丧亲青少年交流指南》等专业著作的穆里叶,将她印象深刻的病房故事讲述出来,由阿斯特丽·埃里亚尔执笔,写成了这本《萤火虫的勇气:我在儿科重症当心理师》。书中讲述的都是她亲身经历的真实故事,但为了保护患者隐私,还是修改一些可能会被认出的细节。同时,她也表示,书中孩子们的每句话都是如实记录。

萤火虫发出的光虽然微弱,但也能带来希望。让我们从这本书中,见证那些伤痛中的感动和希望吧。

(原文摘选)

丽丽的故事

由于疾病肿瘤在全身扩散,十七岁的丽兹每天都在医院度过,大家都很喜欢她,昵称她“丽丽”。但她身处抑郁的深渊,令医护人员不知如何是好,一名护士和一名护工接连发现她试图自杀。

她们惊慌失措地找到我,寻求我的帮助。为了避免激发丽丽的反感,我摘下了印有我职位的名牌,开始和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给我介绍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电影和演员,渐渐的,我们开始交流更具有哲学性的话题:自由、艺术、快乐、痛苦、生活的意义……

在闲聊了一个星期后,我感觉必须要告诉她我的来意了。

“我是心理学家。”

“啊!好吧,我明白啦。”她带着一副了然的神情回答,“你知道我已经有过六个(心理医生)了吗?我需要的不是心理学家。我没疯……我只是……呃……我知道我要死了,但医生们太懦弱,不敢和我说,我爸妈提到这件事又太悲痛……”

我被她敏锐的洞察力震惊了。从这天起,丽丽开始十分坦诚、清晰地跟我讲述她的痛苦,她向我解释:“最让我难受的,不是没法咽口水,而是从别人的眼中看出我有多么令他们厌恶。”

有天下午,我走进丽丽的病房,发现她的父母正在看电视。“电视节目、广告、新闻,播了好几个小时,但他们之间看上去没有任何交流。”医护人员如是说。病人家属希望电视节目像屏风一样,帮他们屏蔽掉那些寂静、痛苦、孤独……他们一看到我,就赶忙起身把我堵在门外。“谢谢您,我们什么也不需要。祝您下午愉快。”丽丽的母亲用一种关门拒绝推销员的语气对我说。

“我只是来看看丽丽……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对您说,我们很喜欢一起闲聊。”我知道“闲聊”这个词能让她父母放下心来。丽丽母亲的态度软了下来,但在我闪身进去之前,叮嘱我:“千万别跟她说她要死了,什么都别说。”

我安抚她:“我理解您的担忧。但是您要知道,她自己反而经常提起这个。”

她听了大惊失色:“什么,她自己经常提?”

“两位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让我慢慢解释。”

后来的几天,我发现病房里的电视不再一直亮着,被青春期和疾病所动摇的家庭关系正在得到修复。

一天早上,丽丽告诉我,她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她恋爱了,就在这儿,在医院里。她爱上了一名年轻的见习护士。

“我想告诉他,让他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你觉得呢?”

“这对你很重要吗?”

“对,十分重要。”

我正准备从她房间出来,迪约戈进来了,给丽丽做日常护理。由于他没有时间使用交谈系统,所以丽丽坚持要我替她表白心迹。我有些局促不安,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迪约戈,丽丽想对你说,她……”

“嗯?”

“她想让你知道……她非常爱你。”

丽丽仔细觑着这位年轻护士的目光,观察他的反应和肢体语言。这是一个低调的男孩,他脸红了起来,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方式,得体地回复他刚刚听到的话:“我也是,你知道的,你对我很重要。即使我和你感受的方式不同。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几天后,丽丽去世了,亲人好友陪伴着她。我也在她身旁……她接受了死亡,向迪约戈表达了爱意,走时心情平静。

姐姐的想法

雷昂是一个八个月大的婴儿,患有严重的神经肌病。他出生时一切正常,医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到他四个月大的时候,父母开始担忧,他们发现他几乎无法支撑起自己的头部。他们随即带雷昂做了一系列检查。两个月后,他们得知孩子将会终身瘫痪。医护人员一直在思考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应该为雷昂做气管切开,让他活得更久,但永远是这种重度残疾的状态,还是应该放弃介入,让他就这样死去?”我也一样,这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想先听听他们全家人的想法。为此,我每周见雷昂父母一次,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姐姐,一个六岁的小姑娘。

“你的弟弟怎么了?”我问她。

“哎呀,看也能看出来啦,就是一个麻烦的病。”

我接着说:“那,你家里现在怎么样?”

“呃……他们总是在想雷昂将来能不能走路。”

“啊……我懂了。那你呢,你怎么想?”

小姑娘闪着大眼睛转向我:“我肯定他可以走路。”她神情严肃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目光凝重,“怎么向你解释呢?”

她从椅子上下来,用夸张的姿势演示她弟弟怎样才能学会走路:“我给他穿一个背架,在他肚子和后背这儿,就像这样,腿上也有好多东西,我呢,就用胳膊搂着他,让他这样走。”她做出扶着一个大木偶走路的样子。

这个小姑娘完全明白:她的弟弟瘫痪了,需要背架,还需要她的帮助。我问她是否还有其他问题,于是她乖乖地坐回椅子上。

“我一直在想……呃……我们能一起玩摩比世界吗?”

其实,他担心的是弟弟会瘫痪到什么程度。

“我一直在想,想了又想……想到最后就觉得我们肯定能一起玩。”她说出这句话,仿佛这是她内心斗争很久才做出的决定:“怎么说呢,我想可能我让它们动,他让它们讲话。”

我欣喜地看到,小姑娘考虑了所有现实条件,为弟弟找到了一条可行的生活之路。

下午,女孩的妈妈来接她。我于是又接待了她妈妈。她告诉我,他们刚买下一套公寓:“简直不可思议。在还不知道我们的小家伙得了病的时候,我们就买了一套底层的公寓,还带一个小花园,朝向街心公园。街区所有孩子都会聚在街心公园玩,但那边没有洗手间……他们就来我家上洗手间!雷昂以后会坐着轮椅,但他会遇到来我们花园的孩子。您看,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雷昂的母亲也在计划未来。于是,我告诉医疗团队,这个家庭显然已经准备好接受一个全身瘫痪的雷昂,接受他自然而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