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蚂蟥蜇是守山人的常态。

口述 郭瑞 整理 姚立榕
如果没有王义平老师的邀请,我很可能在陕西的某个农机推广站干上一辈子了。
我生在陕西汉中农村,高考时被陕西榆林学院的“植物科学与技术”专业录取。我问高中老师:“这个专业是做什么的?”老师说他也没听说过这个专业。我担心毕业了没前途。
后来知道它与农业相关,涵盖设施农业、种植业、土壤、气象等多个领域。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一天到晚在田间地头,农业植物多少知道一点,我想不如去试试。
进了大学后,我竟然爱上了这个专业,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
我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大多去农机推广站、农业局,我决定考研,依然选择了农林类专业。内蒙古农业大学和浙江农林大学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浙农大的王义平教授打电话给我:“你来看看吧,这里环境好,项目也多,能做事。”
我千里迢迢来杭州面试,决定留下来。我的三年研究生时光在天目山度过。在与昆虫、山林打交道的过程中,我感受到这个专业的魅力。2012年研究生毕业,经过面试、考察等一系列程序,我顺利入职浙江清凉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
有人不理解,年轻人不应该去大城市拼搏吗?为什么要到偏僻的深山老林里守山,过与人隔绝的生活?
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守山人,这就是我想要和喜欢的工作。
差点打了退堂鼓
清凉峰保护区,千顷塘面积最大,占地56.9平方公里,主要是梅花鹿保护区域;顺溪坞最小,10平方公里左右,但珍稀濒危植物最多;44.8平方公里的龙塘山,则是森林生态系统保护的关键区域。
刚到保护区,领导说,年轻人先到高山保护站锻炼吧!第一年,我就蹲进了大山。
心里有点失落。原本以为会像在天目山那样,有像样的办公室、便利的上山设施,但是龙塘山保护区条件简陋:20世纪80年代的木头房子,冬天的寒风从门缝、窗缝钻进来;很多时候都是我独自一人去监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段时间我对自己说,放弃奋斗,躺平吧。
也许这是刚工作的年轻人都会遇到的困惑吧。可是待久了、看多了,我醒悟了。保护站一共6个同事,我们一起巡护,一起做饭,一起解决困难。有的同志为了野生动物的安全,忍饥挨饿潜伏在山林里蹲守破坏分子;王军旺站长从上任站长手里接过接力棒已经10多年了,每次清理垃圾、节日值守,他都身先士卒。还有老前辈俞亚新,在山上待了半辈子。
他们的实干和坚守精神让我钦佩,我也要有担当。
夏季,穿过有蛇出没的竹林;冬季,蹚过冰冷的河水
满血复活后,我加入了“巡山”队伍。
龙塘山保护区有近20条固定的“巡山”线路,山路难走,长则十几公里,一个月跑一次;短则一两公里,每周都要去。
一身迷彩服、一把砍刀、一个水壶,就是“巡山”的全部装备。夏季,穿过有蛇出没的竹林;冬季,蹚过冰冷的河水;有时,脸上胳膊上被茅草割得全是血丝,跟被抽了鞭子似的。
科研监测还要走“没有路的路”。梅花鹿会舔食含盐的土壤,补充矿物质。为了开展这方面的习性研究,我们背着盐砖,一块盐砖5公斤重,每人要背四五块,再走上十几公里,靠人力搬运到保护区的各个区域。
2013年,保护区管理局采购了30台红外相机,结束了野生动物监测靠两条腿、一双眼的历史。
布设红外相机是初春时节。林下相对空旷,我们就“横冲直撞”地布设:水源边、远离小路的兽道上。过了夏天,要采集相机里的数据、更换内存卡时,我顿时傻眼了:小沟、小溪不见了,草比春天长得高多了,红外相机找不到了!
这可是我们半年的心血呐!我和同事在山头转了2个多小时,最后发现,红外相机就布设在我们身后。
红外相机“捕获”的第一张野生动物的照片,是一头黑麂的半身照。我们特别兴奋,因为从来没拍到过这么清晰的黑麂!连头上的那簇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它别称“蓬头鹿”。
深山老林里有了我们的“眼睛”
红外相机的电池每隔2到3个月就得换一次。我和同事天天在野外奔波,不是忙着安装相机,就是更换电池。暴雨过后,我和同事穿着防蛇咬的长筒雨鞋,上山去换相机电池、回收储存卡。山陡鞋滑,走得差点虚脱了。
坚持了一年,大型兽类拍到了七八成。龙塘山的野生动物家底,有数了。
2014年底,我们一口气添置了50多台新相机。军绿色的野外相机被草一挡,跟隐身了一样。回收相机时,我们拿着GPS找点位,看着挺近,真走起来穿山过林,遇山崖爬山崖,遇河过河。
最费劲的一次,回收一台相机用了 8个多小时,走了20公里山路。不过很值,毕竟迈出了科学监测的重要一步。
三年后,我们在龙塘山和顺溪坞区域布设红外相机监测网格,那段时间我基本住在山上,走遍了保护区,完成了110多个点位的布设,就这样构建起了清凉峰保护区首个野生动物监测网络。深山老林里有了我们的“眼睛”,野生动物在哪里、有多少,终于变得真实可见了。
红外相机还立过大功。有偷猎分子跑到保护区偷猎,不知道头顶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公安部门拿照片一对比,嫌疑人很快落网。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来偷猎,连路上的落叶都没被踩过,野生动物更安全了。
但红外相机有个缺点,只能监测一定范围内的鸟兽。今年4月,我们在保护区内陆续安装了50台新设备——声纹监测仪,可以无死角地收集鸟类、兽类、鸣虫以及蛙类的声音,逐步建立起物种声音监测体系。
我们正在构建野生动物的声纹数据库,上山记录物种的声音,再分门别类放进去。声纹监测仪采集的声音和数据库一对比,就能知道是哪种动物,它们当时在做什么。
没被蚂蟥咬过,不叫来过清凉峰
前不久,龙塘山保护站的宿舍进蛇了。我开玩笑说,会不会被子一翻,就掉出一条蛇来。
这事一点儿都不夸张,之前就有同事遇到过。不过,进屋的蛇大都无毒。竹叶青、短尾蝮、五步蛇等毒蛇在野外有自己的领地,夏天出去巡山,要格外小心。
竹叶青喜欢趴在灌木枝条上一动不动,只要不招惹它,它还能让你拍张“生活照”。我在山上十多年,碰到毒蛇的次数不下数百次,还好没有被“亲过”。
被蚂蟥咬的次数就太多了。初遇山蚂蟥,是读研究生时去天目山调查,身上好几个地方被咬得流血,吓出一身冷汗。
到了清凉峰,蚂蟥和朋友一样经常见面。下过雨,龙塘山的山路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走过,它们就吸住你的鞋子往上爬,遇到裸露的皮肤就下嘴,袜子缝、裤腿里都能钻进去。
等它们吸饱了血和你说再见,腿上已经留下一道口子,血能流半天。有一次巡山回来,我在保护站的地板上看到一条拇指大的蚂蟥,已经吃得饱饱的。
我问大伙,是谁被咬了?大伙说,肯定是你。我拉起裤腿一瞧,可恶啊!腿上正呼呼淌血,足足流了两个小时才止住。
前几年上山,我做足防范措施,把裤脚扎起来,鞋子套起来。后来被咬习惯了,我干脆卷起裤脚,露出两条光腿。蚂蟥爬到腿上凉飕飕的,反而一眼就能看见,随手拉下来丢掉。
没被蚂蟥咬过,不叫来过清凉峰。
一群胡蜂像一阵疾风,不依不饶地冲我俩来了
每年四五月份,蜱虫最为活跃。蜱虫喜欢攀附在草上,有的地方叫它“草爬子”。人走过,它就爬到人身上。小部分蜱虫携带病毒。有个同事被蜱虫咬后,出现发烧。亏得医生问明情形,对症下药,才算没事。
我被蜱虫咬过太多次,幸好从未被感染。但叮咬过的地方奇痒,用手一抓,伤口就溃烂,一个多月才能结痂。为了不遭这个罪,后来我直接把连着蜱虫口器的肉拔下来,宁可流点儿血。
有一次,我跟同事去千顷塘周边采集水生昆虫。当我们采集完往回走时,耳边只听到“嗡嗡”声。原来,一个胡蜂巢从树上掉落,就在离我们不远处。
胡蜂会攻击靠近巢穴的人类,每年林农因胡蜂致死的情况也是有的。果不其然,一群胡蜂像一阵疾风,不依不饶地冲我俩来了。
我们赶紧抱头蹲下,用衣服遮盖住裸露的皮肤。万幸,那天我穿着长袖外套。胡蜂蜇不到我们,就来叼头上的肉,咀嚼式的口器一口下去就是一小块肉。我被咬了一口,赶紧用衣服包住头,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外爬,爬了一会儿撒腿就跑。
同事也抱头逃出来了。跑出四五十米,蜂才没追来。
一检查,我被咬了好几口,同事被蜇了三下。还好我们常年在野外,皮糙肉厚,没出大问题。
这次被胡蜂追杀,实在太惊险。万一被多蜇几下,可能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要是在遥远的山路上被蜇,那就更不敢想象了。
十几分钟,粪便竟然被一抢而光
我们巡山,顺带还有个“特殊”任务:捡粪便。
遗传多样性是评估动物种群的一个重要指标,它需要动物样品,比如毛发、血液、肌肉等。但野生动物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粪便就是宝了。
夏季上山捡粪便,唯一的对手是屎壳郎。我吃过亏。
那次,我在巡护路上看到梅花鹿的粪便,新鲜热腾。等我到保护站拿来容器,粪便竟然失踪了!我正在怀疑小偷是谁,就在旁边草丛里发现一群屎壳郎正忙着推粪球。才十几分钟,粪便竟然被一抢而光!
后来我随身带几个塑料袋,发现粪便立刻装袋,绝不给屎壳郎留下一点儿机会。
捡得最多的是梅花鹿的粪便,里面藏着遗传学的秘密。通过对粪便的分析,我们可以了解整个保护区内梅花鹿的个体数量、种群的遗传多样性,以及采食哪些植物,这些是红外相机做不到的。
小麂、野猪的粪便,我也不会错过。野猪粪很难得,它们拉得少,拉得断断续续,如果不循着兽道去找,难觅踪影。
每当我在野外看到一坨粪,眼睛都会发光。如果碰到鬣羚粪,那就是中了彩票。
去年冬天,我就中了大奖,捡到四堆鬣羚粪。鬣羚屎量大,一拉就是一堆,一堆就是一脸盆。做科研其实十几克就够了,但我还是一袋子一袋子装回来,放进了冰箱。
相处久了,梅花鹿似乎也认识我了
在清凉峰上待得越久,越觉得这里很神奇。梅花鹿是我们保护区的主要保护对象,也是我关注最多的物种。
刚到保护区时,华南梅花鹿救护繁育基地里有7头被救护的梅花鹿。2014年10月,围栏扩大到180亩,梅花鹿的活动空间更大了。随后几年,梅花鹿的种群数量从20多头增长到50多头。
2019年,为了扩大梅花鹿野外种群数量,了解梅花鹿的生物学习性,我们计划给鹿佩戴项圈,野外放归梅花鹿。
经过夜以继日的尝试,终于研发出可靠的麻醉方法。全国首次华南梅花鹿放归取得成功!佩戴项圈的梅花鹿顺利在野外生活。从2020年到2025年,我们累计放归7次,共86头。
如今,梅花鹿的种群数量达到了370多头。我们为华南梅花鹿种群健康发展和迁地保护提供了“清凉峰经验”,并成为濒危物种保护的杭州经验、浙江案例。
与梅花鹿朝夕相处的日子,我一次次被打动。鹿妈妈带着小崽散步,给它们喂奶,用鼻子拱它们,在动物界也有伟大的母爱啊!相处久了,梅花鹿似乎也认识我了。有一次给繁育基地的梅花鹿投喂饲料后,我拿着相机拍照,鹿很配合地“摆出”各种动作。
其实梅花鹿是怕人的,在野外,距离50米开外,它就跑了。
我常在想,山里这么多动物,它们互相遇见时,物种之间是怎么传递信息的?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还是一个叫声?
清凉峰保护区,已经加入世界生物圈保护区网络
山是有生命的。用科学术语说,这叫森林演替。
2012年,我刚上山那会儿,梅花鹿活动频繁的千顷塘区域,林冠层稀稀疏疏,望出去视线很“清爽”,经常能看到梅花鹿的曼妙身影。
年复一年,草地变成茂密的灌丛,低矮植物被高大乔木取代,看得见的风景也被树挡住。虽然森林覆盖率提高了,但对梅花鹿等物种来说并不友好,因为它们的生存面积在缩小。
去年开始,我们启动了梅花鹿栖息地修复计划,通过人工清理、降低郁闭度、开通道,目前已修复栖息地500亩,为梅花鹿提供适宜的生存环境。
十几年来,保护区的野生动物明显增多。开车上山时,梅花鹿会从眼前跑过。晚上在龙塘山走路,花面狸也会在身边出没。
2014年,我们发现了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北领角鸮,这是当时浙江省内首次记录。今年又发现了一个浙江省新记录鸟类:斑胸短翅蝗莺。生态环境变好、食物丰富,它们才会飞来清凉峰栖息。
去年,清凉峰保护区以天目山世界生物圈保护区扩区的方式,加入到世界生物圈保护区网络。这是荣誉,更是对我们科研工作者的肯定。
几年内,“机器狗”有望代替人类去巡山
从事生物多样性保护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需要热爱,更需要真心投入。与大山相处久了,才会日久生情。这里时光缓慢、岁月悠长,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完全不同。风声雨声,鸟鸣蛙叫,树叶黄了又绿,花儿谢了又开。
山路上年复一年,密林里披荆斩棘,我们踏破铁鞋地守山巡护、科研监测,不仅是为了探索山林秘密,也在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
13年里,我年均野外工作100余天,胶鞋走坏了几十双,累计走了13000多公里,相当于环绕地球赤道三圈半,清凉峰保护区112.5平方公里的每一个山头,我都走遍了。
山路爬多了,我的膝盖不太好,医生建议做手术,我不想做,怕以后再也爬不了山。
现在无人机、地图等工具的应用越来越广,实地踏查的次数减少了,但巡护还是不能少,科研工作也需要有人到野外去实践,为科学问题找答案,所以我还是想坚持下去。
只有照顾家庭是个难题。妻子也是陕西人,为了我,她放弃了老家的工作,做了“新杭州人”。那时候我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山上,家里顾不上。去年管理局搬到临安城,离家近多了,我可以有空多回家了。
儿子已经五年级,很喜欢和我上山,他还会把巡山的事情讲给同学们听。
还有个好消息是:几年内,“机器狗”有望代替人类去巡山。我想它肯定会比我们强,它不会累,不怕风雨,不怕蛇虫,许多基础工作可以放心交给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