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棉女匠

2025-07-14

两代人的合影

胡兰兰在示范压磨盘工序

沿用至今的订货标签

祖传店招——木制圆章

口述 胡兰兰 整理 陈文晶

我住在河坊街113号。老房子,没有卫生间。但我舍不得搬。

2010年,曾经好几拨人一来就讲,“潘永泰”这块金字招牌,要好好利用,还说与他们合作,可以赚很多钱。

他们管他们说。我和文彪手上一刻不停,还在做我们的棉花被。

棉花又不是靠说说,就能弹出来的。“潘永泰”棉花店的老店招牌,可是老潘家好几代人传下来的。

年景好时,“嘣嘣嘣嘣”的弹弓声一响起来,整个村庄都晓得了

“弹棉郎,弹棉郎,身背弹弓走四方。”

100年前,弹棉师傅是一桩体面的营生,一来有技术,二来东家包三顿饭。温州永嘉、金华兰溪,都是出弹棉师傅的地方。

永嘉师傅更能吃苦,一直走到贵州、四川,名气也更响。

1898年,19岁的永嘉人潘锦权,学弹棉花出师了,在江浙皖交界的各个县城走街串巷,替人加工棉花被。

潘锦权是我丈夫的爷爷,我们叫“阿爷”。他就是“潘永泰”棉花店的创始人。

那时,棉花是各家自种,弹棉师傅只需要加工。东家对“弹棉郎”都蛮客气,有些人家办喜事,除了包饭,还会煮糖氽蛋给弹棉师傅当点心,希望活儿干得漂亮,棉胎上再压些红绿喜庆的花案(花案是用红、绿等彩色棉花,用撕、扯、捻等手法,做出的图案)。

阿爷和搭档一大早开工,摆好两张长条凳,两块门板横着放。东家要做几斤重的棉被,就称几斤重的棉花。一床6-8斤的被子,棉花要仔仔细细地弹,纱线要来来回回地经(在棉胎的横、竖及斜边,用纱篦绑间距5-8毫米的双股纱线,起定型作用),从早干到晚,六七个小时。

手工棉花胎总共32道工序,一道都少不来。弹好的棉花胎厚笃笃,还要用磨盘一遍遍压实。晚上么,就睡在弹床上。

年景好时,“嘣嘣嘣嘣”的弹弓声一响起来,整个村庄都晓得了。一家棉被弹好,另一家已经在等了。

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弹棉师傅的三餐就没定数了,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

奖品是一台木制轧棉机,这成了潘家的“传家宝”

1919年,19岁的潘统印也出师了,跟着他爸爸潘锦权弹棉花。潘统印就是我的公公,“潘永泰”的第二代传人。

上品的棉花被有个标准,砻糠(稻壳)倒在棉胎上粘不牢,说明棉花被磨得细密。潘家父子做的棉被就有这个品质。

好口碑慢慢传开来,阿爷索性在江苏宜兴租了店面,自己开店了。当时一床棉被翻新,工钱是50-60文铜钱。

每年春节前,父子俩从宜兴回老家永嘉,要经过杭州。当时河坊街上已经有六七家棉花店。阿爷看河坊街地段好,客流量大,也想租个店面落脚。在温州同乡会的牵线下,“潘永泰”棉花店开起来了。

1929年是“潘永泰”最出风头的时候。“潘永泰”手工棉花胎,在第一届西湖博览会上获奖了。获奖的棉被是手工弹制,弹得蓬松均匀,棉被上的图案也特别漂亮。

我公公很会动脑筋,把旧的丝绵,染成红、绿、蓝各色棉团,揉成片,撕成丝,像画图一样拼出图案,压在棉花被上,再经上棉纱线。这在当时是创新。

20世纪30年代,杭州“棉花同业工会”登记在册的棉花店有200多家,比如河坊街的“郑永丰”,里塘巷的“陈兴泰”。

“潘永泰”能得奖,当时很多人没想到。

奖品是一台木制轧棉机,方方正正,像橱柜。打开后,把一捧捧棉花放进去,棉花均匀地被轧成一卷卷,和手工弹出来的相似。

操作很简单。箱子外面有脚踏板,10多岁的小孩也踩得动。

这台轧棉机,一下让弹棉花的效率提高了三四倍,成了潘家的“传家宝”。

他们去给新四军苏浙军区被服厂加工棉被棉服了

1945年前后,有一批“弹棉郎”悄悄去了长兴煤山镇的新槐村。我公公还有其他亲戚都去了。

后来家里人才知道,他们是去给新四军苏浙军区被服厂加工棉被棉服的。我公公在长兴一干就是一年多。他的叔伯兄弟,有的就在长兴落户了。

1946年,考虑到水路运费便宜,“潘永泰”棉花店搬到了运河边。公公用十担米的价钱,租下娑婆桥直街的一处墙门房,专门生产统一规格的棉花胎,通过船只批发到南京、无锡一带。

“潘永泰”就是在那时候有了自己的店牌,一枚很大的木头圆章,刻的是“和合二仙”,边上有“场设杭州湖墅真丝绵胎工场”字样。圆图章沾上蓝色染料,印在棉花胎上,既是店牌,也是商标。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鼓励合作生产。年过半百的公公关掉了娑婆桥的工场,回河坊街租房,继续加工棉花。

我丈夫潘文彪是独子。杭一中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新安江水电站当会计。1961年,公公身体不好,早年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胃病发作了。文彪接到家信,辞了职,回来照顾家里。

半年后,公公过世。文彪子承父业,成了“潘永泰”的第三代传承人,也就是杭州人口中的“棉花嗲嗲”(嗲嗲,杭州话,爷爷)。

日子久了,我和文彪一样,心里装的都是棉花

我是怎么成为“棉花奶奶”的?说来话长。我爸妈是温州人,但我出生在大西北。

我爸叫胡玉龙,黄埔军校六期毕业,是抗战军人。我妈是妇产科医生,毕业于当时的浙江医学专门学校。

1940年,我爸在兰州抗战。我妈把大女儿交给外公外婆,千里迢迢去找我爸。兵荒马乱,我妈走了六个月,才到兰州。

第二年,我在兰州出生。我爸给我取名“兰兰”,兰州的兰。

后来,爸妈带我回到老家生活。1962年,文彪回永嘉过春节。恰巧,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的老公认识他。听说文彪在杭州弹棉花,大我三岁,我便动心了。

不过,我提了个条件,他要教会我的两个弟弟弹棉花。文彪答应了下来。

春节一过,我就跟着他去了杭州。我和文彪住二楼,婆婆住楼下,一家子很融洽。

每天看着文彪和帮工做棉被,一个月后我也能上手了。弹棉花需要两个人,一百年前要么是父子搭档,要么是师徒,夫妻档没有的。那个年代妇女还裹着小脚在家里呢。

压实纱线和棉花的磨盘,像一个大锅盖,是用老树桩做的,很沉。靠着磨盘的重量和人的巧力,一床棉胎要来回压四五遍,干得人大冬天都能出一身汗。

日子久了,我开始和文彪一样,心里装的都是棉花。

不管是10斤重的厚棉被,还是8两重的婴儿被,32道工序一道都不能少。做出来的棉花被,要尺寸准确,四角圆润,中间稍厚,四边稍薄。

为了保证质量,一天最多弹5床。加工一床棉花被,收费1元、2元,到20世纪90年代才涨到10多元。

至于我的两个弟弟,他们学成弹棉花的全部门道后,分别去了云南、四川,自立门户。

我们只采购当时国营浙江省特产公司销售的新疆长绒棉

1983年,我和文彪买下河坊街113号的房子,前店后坊加起来将近70平方米。当时户主要价7200元,人们月工资才三四十元。

为了筹款,文彪卖掉了老家的房子,用上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一点钱。不过总算不用交房租了,我们在杭州有了自己的房子。

1989年中秋节晚上,邻居烘尿布引发一场大火。附近都是木头房子,我们家也受到牵连,被烧得精光。好在文彪拼着命,把店牌给抢了出来。后来多亏杭州市政府,重新建了房,保险公司给了一笔赔款,“潘永泰”这才恢复营业。

说来也奇怪,火烧之后,“潘永泰”的生意倒比从前更好了。

当时国家经济好了,棉花棉纱都能买到。“潘永泰”又增加了一个生产销售棉花被的项目。

不过,我们只采购当时国营浙江省特产公司销售的新疆长绒棉。新疆棉纤维长,颜色白,价格也贵。

一列火车要运近千吨棉花,我们只买其中几包。特产公司很支持我们,肯拆零销售。

1包棉花225公斤,外面用棉布扎牢。一拆开,棉花立刻展开,让房子也变小了。如此蓬松,难怪棉花被盖起来舒服!

棉花胎上的纱线,也是从特产公司进货的新疆棉纱。后来市面上有了涤纶线,有更多颜色。我们还是坚持用本色棉纱线,宁可自己染色。

2000年前后,又出现了价格便宜的棉花被,有些用了“黑心棉”。我们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反而更加兴旺了。

只是文彪和我每天做死做活,最多弹5床棉被,老邻居想开后门都不行。这倒不是摆噱头,实在是手工弹棉花步骤多,速度跟不上。

河坊街两边的老建筑都保留,老字号也保留

1999年正月过后,消息传来:河坊街要“动大刀”,推倒重建。听说马路要开到30多米宽,中间开汽车,两边要造七八层高的楼房。

那天,我看到方回春堂的70多家房客全都清空了,连窗户窗框也拆光了。我想,这下糟了,棉花店要保不住了。

文彪写信给《杭州日报》,呼吁“旧城改造,把我们留下来”。没想到第二天,杭报记者就登门拜访。第三天,《杭州日报》下午版就刊登了记者楼时伟写的《最后的棉花店将消失》的报道。

其他报社也赶来采访,浙大教授、政协委员一起呼吁,要求保留河坊街核心街区、保留老字号。

当时的市领导来了河坊街三次,改造方案一改再改。最后市里拍板:河坊街两边的老建筑都保留,胡庆余堂、方回春堂、潘永泰等老字号也保留,还要“修旧如旧”。

2002年10月,河坊街全新开张,“潘永泰”也迎来了老店新开。

簇新的店名,是书法家朱关田题写;锃亮的楹联“数世间事惟温暖宽舒怀抱,愿天下人以真情传承文明”,是老作家沈祖安撰文,知名画师楼浩之题写。

我们全家都觉得,这是写出了弹棉师傅的心里话啊。

1994年,“潘永泰”被认定为中华老字号;2007年,被评为浙江老字号;2009年,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有个老邻居说:“河坊街保住全靠你们家,否则这么多老字号都没了。”这话太夸张。老字号的保留和传承,说到底靠政府,也靠全社会的关心呵护。

我对儿子说,产量上去了,质量一定要保证,绝对不能偷工减料

大家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也反映在棉被尺寸上。很多客户指定做2米乘2米3的棉被。河坊街的场地不够。我和儿女商量,去外面找加工场地。

2015年文彪离世后,外面的工场就由我们的儿子潘肃剑负责。

算起来,儿子是“潘永泰”的第四代传承人。他头脑灵活,早早注册了“潘永泰”的商标,图案就是“和合二仙”。

我对儿子有要求的:不能用现代的梳棉机,只能用木制轧棉机。因为机器梳的棉纤维没弹性,做成的被子不蓬松。

儿子如实照办,买了好几台木制轧棉机,从老家请了几个亲友帮忙。棉被的产量终于上去了,一个月可以生产几百床。付了定金的,承诺一周内交货。

杭州人相信“潘永泰”,喜欢“潘永泰”,结婚、生子都要买一床棉花被。有一位老顾客,专程送来一幅字,“永葆伟业济沧海,泰和温馨送人间”。

我把这幅字挂在店里的墙上。

我对儿子说,产量上去了,质量一定要保证,绝对不能偷工减料,棉花还是要新疆的长绒棉,纱线也要全棉的,做出来的棉被要符合“四边均匀,当中稍厚,尺寸准确,吊牢四角”。

我真是没想到,手工棉花被还被人这么惦记着

2024年,我作为中华老字号潘永泰棉花店第三代传人,被评为非遗传承的“杭州好人”。

颁奖词里有这么一段话:为了保证老字号的信誉,她拒绝纺织企业收购和店铺出租,将“弹棉花”这项非遗传承当成责任,坚持把这份老底子的工艺传承下去。

我听了很激动。

来杭州60多年了,我就干了一件事情,往木制轧棉机里放棉花,轧棉花,弹棉花,经纱线,磨棉被。我做活时也不戴口罩,棉花纤维是天然的。喉咙痒,就喝一杯红糖水。

今年我84岁,耳不聋眼不花,走路也不用拐杖。人家说,“胡兰兰的血管里,怕流淌的都是棉花哩!”

我还住在河坊街113号,儿女让我搬,我不搬。

我住在这里舒服,老邻居每天来看我,中午女儿送红烧肉、狮子头过来。电视台、学校来这里拍摄弹棉花的视频。还有客人来取做好的棉被。

我要守着这里。

有个老杭州人,平时在北京带孙子。他盖过鹅绒被、蚕丝被,觉得最舒服的还是“潘永泰”的棉花被。每年春节他都来我们店里,可惜每次都空手而归。因为我们的棉花被都是预定制,现场买不到。

他来了好几次,我过意不去。今年春节,我做主把一床客户年后来拿的棉花被,先给了他,价格300元。

他开心煞了,欢天喜地地抱着棉被回去了。我真是没想到,手工棉花被还被人这么惦记着。

这辈子,我只会把手工棉花被做好,对得起喜欢它的新老客人。

最近,我还总想着另一件事。杭州不是有会跳舞的机器人了吗?要是能发明一个弹棉花的机器人,那就真的造福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