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浪闻莺闻莺馆

冷泉猿啸(出自《海内奇观》)

现南屏晚钟

上天竺照壁

灵石山上

冷泉

现空谷传声
徐 骏
每逢节假日,杭州西湖必在全国游客人气榜上名列前茅。有个段子,说有人站在前胸贴后背的断桥上左顾右盼:“西湖在哪里?”挤在旁边的人大声提醒:“就在脚下!”
相比走马观花式快节奏“打卡西湖”,还有一种古老的赏景模式,拒绝浮躁,需静下心来默默体会景中之“天籁”,即“西湖听景”,如南宋老“西湖十景”中的“柳浪闻莺”与“南屏晚钟”。
可惜这种赏景主角由眼睛转换成耳朵的模式,现在能耐得住性子欣赏的人不多了。而杭州西湖以“听”为主的风景,其实早成系列,归纳起来构成“五对十景”,即柳浪闻莺与冷泉猿啸、南屏晚钟与天竺梵音、灵石樵歌与蕉石鸣琴、浙江秋涛与凤林松涛、梅林归鹤与空谷传声,其中有的消失,有的依然留存。
柳浪闻莺
柳浪闻莺是老“西湖十景”中距杭城闹市最近的一处景点,原是宋孝宗为退位的宋高宗建的京城最大御花园——聚景园。其实西湖处处皆有“柳”和“莺”,为何要将此景定位于东南岸的聚景园故址呢?
据清《西湖志》载,原聚景园内“柳丝蜿地,轻风摇飏,如翠浪翻空。春时黄鸟睍睆其间,流连倾听,与画舫笙歌相应答”,这是定义这一景点的标准答案。然而柳浪闻莺的“柳”,其实有多层含义,除柳树外,还有“柳营”(军营),以及古人“折柳相送”之意,这些均与柳浪闻莺所处的特殊位置有关。
柳浪闻莺位于杭州原西城墙之涌金门至清波门外的濒湖地带,此处正是城防要地,从吴越国王钱镠打造杭城开始,就常有军营驻扎于此或近旁。当年治军严明的西汉名将周亚夫,曾驻军陕西细柳,后人就以“柳营”来指代军营。
城门外也是人们与亲友离别相送之处,因此此处之柳又有“留”的含义,古人送别时常常折柳枝以表惜别挽留之意。南宋词人翁元龙的《醉桃源·柳》就是描写这一场景:“千丝风雨万丝晴,年年长短亭。闇(音an)黄看到绿成阴,春由他送迎。莺思重,燕愁轻,如人离别情。绕湖烟冷罩波明,画船移玉笙。”
词中出现了柳浪闻莺的“莺”,不过这里的“莺啼”是带有离愁的。一般来说,“草长莺飞”是江南春色的典型描述,如白居易的“几处早莺争暖树”等。黄莺翠柳是柳浪闻莺的景观标配,不过其中的“闻”才是重点。
清康熙年间的浙江巡抚赵士麟有《柳浪闻莺》一诗:“柳绿千层浪,莺黄两翅金。画船箫与鼓,只恐让啼音。”说明黄莺的啼声婉转嘹亮,胜于箫鼓。而其鸣虽动听,却难见鸟的身影,因为黄莺胆小,一般不显露于树巅或枝头,大多藏于柳叶间只闻其声。
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曾到柳浪闻莺拍一组黄莺的镜头,守候了一个多月,只听到莺啼而拍不到黄莺。最后好不容易在晨曦微露之时,才抓取到了一个难得的镜头。
20世纪80年代,柳浪闻莺公园内曾建有一个巨大鸟笼,称“百鸟天堂”,里面养了成百上千只各种鸟雀,目的想让游人既能听鸣又能观鸟。但失去自由的鸟儿,其鸣也悲。后来大鸟笼被拆除,鸟儿重回湖光山色与桃红柳绿间,此时所“闻”才是悦耳的莺歌燕语。
柳浪闻莺本是自在从容的,如陆抑非先生为其题写的楹联:“呼个朋来,看处处柳眠花笑;喝杯茶去,听声声燕语莺歌。”
冷泉猿啸
与柳浪闻莺相对应的,是元代钱塘八景中的“冷泉猿啸”。西子湖畔婉转的莺啼,与飞来峰下高亢的猿啸遥相呼应。
冷泉位于飞来峰与灵隐寺之间,古时泉水清澈、深广且湍急,甚至可通舟楫,苏东坡描写当时冷泉:“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正是这种泉急壑深的原生态环境,产生了“猿啸”之景象。
相传灵隐寺的创建者,天竺僧慧理称飞来峰乃印度飞来的灵鹫峰,乡人不信,就从其西北麓的呼猿洞中,唤出黑白二猿为证。此后灵隐寺僧便与这里的猿猴结了缘。
南朝刘宋时期,灵隐寺住持智一法师善长啸,即类似狮子吼之类的修行法门。其啸声响彻山林云霄,音调悲切苍凉,谓之“哀松梵”。他在冷泉旁驯养了一只白猿,有时白猿去往山中不返,智一便一声长啸,白猿即返,因此被称作“猿父”,其啸声也称“白猿梵”。后来冷泉边的猿猴越聚越多,人们就在此为其施食,称为“饭猿台”。
南宋乾道、淳熙年间灵隐寺瞎堂禅师也养有一猿,而且让其穿上衣服,完全驯化为一个“猿行者”。瞎堂禅师圆寂时,只让“猿行者”侍立在旁,甚至最后的辞世偈语,也是“猿行者”代为书写。这位瞎堂禅师就是济公在灵隐寺出家时的剃度师父。
元代灵隐寺外、飞来峰下、冷泉旁的猿猴已成群结队,声声猿啸回荡在山间水边,成“猿啼一声松子落,无数白云生翠屏”的景象。与马可波罗齐名的意大利旅行家鄂多立克,在游记中也描述了当时在飞来峰观赏灵隐寺僧驯养大批猿猴的情景。
相比柳浪闻莺悦耳的莺啼,冷泉边的猿啸声,应该是有些凄厉悲凉的。南宋诗人吴大有曾陪一位四川朋友来飞来峰游玩,听到猿啸,不禁想起三峡两岸那相似的啸声,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听猿》:“月照前峰猿啸岭,夜寒花落草堂春。同来蜀客偏肠断,曾是孤舟渡峡人。”
自明代以后,这里的猿猴渐渐稀少,至清代基本绝迹。据《灵隐寺志》记载,明末清初战乱,灵隐寺败落。顺治年间,有寺僧见一身长约五尺的白猿,立在冷泉亭旁,似在听泉,当时皓月当空,白猿身上毫发毕现。
另一次,众僧听到青莲阁上有动静,上去查看,见一头戴斗笠的黑猿正急速穿行,不一会儿便跨墙越涧而去。寺僧想起传说中开山祖师慧理的黑白二猿,遂将其视为寺院将要复兴的预兆。不久,在具德和尚的主持下,灵隐寺果然得以重兴。
南屏晚钟
南屏晚钟是西湖十景中最早形成的一景。五代后周显德元年(954),吴越国王钱弘俶在西湖南岸的南屏山慧日峰下建慧日永明禅院,即净慈寺的前身,一般以此为南屏晚钟的开声。
其实除净慈寺外,当时南屏山先后建有广教院、宝相寺、空律寺、法性寺、兴教寺、显圣寺、惠照寺等近百座大小寺院,号称“佛国山”。黄昏时分,这些寺院的梵钟一起敲响,而南屏山多怪石洞穴,北临广阔的西湖湖面,使钟声共鸣回荡。据《西湖志》载:“寺钟初动,山谷皆应,逾时乃息。盖兹山(南屏山)隆起,内多空穴,故传声独远,响入云霄,致足发人深省也。”
南宋时南屏山净慈寺被朝廷敕封为江南禅院“五山”之一,达到鼎盛,有“北有灵隐,南有净慈”之称,其钟声也被视作南屏晚钟的代表。
作为有皇家及官方背景的寺院,净慈寺的钟声,也包含着一些家国的忧患意识。著名高僧延寿禅师主持净慈寺时,不仅在佛法上卓有建树,临终前还向吴越国最后一任国王钱弘俶提出“纳土归宋,舍别归总”的建议,为百姓免受战火之灾,保持这方水土的繁荣稳定起了重要作用。现在净慈寺的大钟上,还刻有赵朴初先生题写的铭文:“此岸彼岸,大鸣小鸣,千秋万世,相承和平。”
不过净慈寺的大钟,随着该寺的兴衰,早已更换过好几次。宋元之后,净慈寺渐渐衰落。明洪武十一年(1378),住持夷简“以旧钟小,乃聚铜二万余斤,铸巨钟,悬其(钟楼)上,撞之声闻远壑。”
清康熙年间,净慈寺钟楼失火,巨钟被毁。康熙第六次南巡时得知此事,谕旨杭州织造孙文成:“南屏晚钟烧了,岂不少了一景吗?可在地方上化些,把寺造了,钟也铸上了。”于是南屏晚钟得以再次鸣响。
咸丰末年,净慈寺钟又毁于战火,直至1986年由日本佛教曹洞宗大平山永平寺捐资,杭州制氧机厂铸造的10吨巨钟,重新悬于再建的钟楼之上。日本曹洞宗的祖师,就是南宋时净慈寺的如净禅师,至今寺内的如净墓塔,仍被日僧奉为祖塔。
康熙第三次南巡时,曾将南屏晚钟改作“南屏晓钟”,但并未得到公认,民间仍以“晚钟”相传。而西湖北岸曾有座更早的唐代古寺,即凤林寺,寺内也有巨钟,并以“凤林晓钟”而闻名。
唐代湖上诸寺中,凤林寺面临西湖、背靠虎头岩所产生的共鸣钟声,最为响亮。“凤林晓钟”后与五代净慈寺的“南屏晚钟”,在南北两山间遥相呼应,回荡于西湖湖面的钟声,动人心魄。凤林寺后来改建成杭州饭店,即现在的香格里拉,“凤林晓钟”便成绝唱。
净慈寺的钟声,其实与其他寺院一样,早晚皆有,从早四时至晚八时,撞钟一百零八声“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一百零八下一是应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五天为一候)之数;二是消除佛家所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但从听的景象角度讲,黄昏时的“南屏晚钟”更加凝重、祥和与从容,就像千年前寒山寺的夜半钟声那样,更能抚慰人心。
天竺梵音
与南屏山相对应,西湖西面还有一座更古老的“佛国山”,即天竺山。南屏山现仅存净慈寺,而天竺山依然寺院林立,香火旺盛,“天竺梵音”经久不衰。
“天竺梵音”这一景象,并非像南屏晚钟那样是具象的,而是包括寺院的晨钟暮鼓、诵经声以及香客的脚步声、祈祷声和叩拜声等等,充满佛教氛围及民众信仰的一种声音景象。
自东晋慧理开山灵隐起,此地便成为杭州佛寺的发端,之后其南侧沿天竺溪而上,又先后建起下、中、上天竺三座寺院,加上西北山上的永福、韬光、灵顺等寺,形成一个错落于山水间的佛寺集群,统称为“天竺山”。
“天竺”即印度的古称,因为灵隐、中天竺的开山祖师慧理与宝掌均为来自佛教发源地天竺的高僧,他们驻足古老的武林山水间开坛立宗,慧理还称飞来峰即天竺飞来的灵鹫峰,为此地开创了佛教的“天竺风”,奏响了诵经之“梵音”。
天竺梵音之“音”的另一层意思,是指上天竺(法喜寺)的观音信仰。位于“佛国最深处”的上天竺,是著名的“白衣观音”道场,其在三天竺中建寺最晚,但规模和影响最大,历史上曾超越灵隐寺成为西湖上最大的佛寺。
据《咸淳临安志》载,后晋天福四年(939),道翊法师在天竺山白云峰南结庐修行,有天夜里见山中有光,前往查看寻得一块会发光的奇木,便请人刻成观音像。此时从勋法师刚好从洛阳带来古佛舍利,就将其置于木观音像的头顶,由此妙相具足。
吴越国王钱弘俶也在这天夜里,梦见一位白衣人请他为其修建居所,钱王醒后似有感应般找到天竺山道翊修行之地,立即就地建造寺院,名为天竺看经院,北宋改作灵感观音院。
南宋时因该院观音无论求晴还是求雨都一祷即灵,高宗、孝宗、理宗均多次莅临赏赐,并将其改院为寺,进行大规模扩建,使之成为江南教院五山之首。
到了明代,上天竺的观音甚至成为杭城抗旱避涝的守护神。《万历钱塘县志》记载:“自宋至今,每亢旱淫潦,有司恒即山中迎大士(观音)像入城,于吴山海会寺祈祷,无不响应,而大士遂为一郡雨晹司命,远方趋赴,香火之盛不下普陀,远及齐鲁楚豫,无不奔至,四时不绝,而春月尤繁。”
康熙、乾隆南巡时也多次到上天竺赐字捐资,乾隆还为其题额“法喜寺”。而在民间,上天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观世音菩萨信仰更是盛行。清代三天竺寺院里均有观音像,每年春季,江浙一带的香客纷纷前来天竺进香,形成清“西湖十八景”之一的“天竺香市”。
《西湖志》记载此景:“方春时,乡民扶老携幼,焚香顶礼以祝丰年。香车宝马络绎于道,更有自远方负担而至者,名曰‘香客’……晨钟暮鼓,彼此间作,高僧徒侣,相聚焚修,真佛国也。”
灵石樵歌
“天竺香市”还有条上香线路是先至上天竺,再由上而下逐寺进香。当年香客们出城门坐船,由东至西横穿西湖至茅家埠上岸后,脚力强者翻吉庆、天马、棋盘三山,直达上天竺法喜寺。而吉庆山、天马山和棋盘山统称灵石山,为元代“钱塘八景”之一的“灵石樵歌”所在。
《西湖志》对“灵石樵歌”此景的描述:“灵石山在南山棲真院之上,旧名积庆山,山上多奇石,时时见瑞光,故曰灵石。中有坞曰灵石坞,路最深窈,人迹罕至,惟樵子往来其间,山香一曲,辄与樵斧丁丁相应答,岩石皆响,真山中之清籁也。”
可见以前灵石山除了“香汛”期,平时只有砍柴的樵夫在山间,伴着一下下的斧声,自由自在地唱着山歌,歌声在山岩间回荡,是自然清新纯朴的山林之景。
元明两代有两位杭州诗人,分别写过《灵石樵歌》的同题诗描述此景。元代凌云瀚:“伐木丁丁澜谷春,行歌落日见樵人。青山重叠自今古,黄鸟嘤鸣如主宾。清响有时谐雅调,语言随意出天真。画船檀板西湖曲,何似林泉乐在民。”明代高得旸:“灵石坞头樵径连,群樵唱和石头前。猿啼鹤唳清相似,野调山腔近自然。”
清代俞曲园在《春在堂随笔》中,记述他登棋盘岭(棋盘山)时,在山谷一座名为“安隐堂”的小庵里遇一老僧,这老僧以采樵(砍柴)为生,沏了精拣新茶待客,并自称就是一剃掉头发的山农,不懂佛法,也没人布施,一直自食其力。而在曲园先生眼里,这老僧要比大庙里的和尚可爱得多。
如今灵石山依旧在,山上树林密集,高大挺拔,但寂静的山林中,没了樵歌声声、樵斧丁丁,那清籁之景便也少了一丝逍遥的灵魂与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