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起一把伞

2025-02-24

担任杭州第4届亚残运会火炬手

口述 高宜建 整理 林鲁伊

我的父母很发愁,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我叫高宜建,家住萧山区南阳街道岩峰村。打我一出生起,就是先天性左手残疾。

我的父母很发愁,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婴幼儿时的我,是无忧无虑的,被父母和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宠爱着。我很留恋那段日子,因为那时我对自己的缺陷还一无所知。

五六岁稍记事,我才发现自己与其他小伙伴不同。别人可以轻松地用手拿一样东西,但对我来说,稍重一点的物件,就要手腿甚至连着胸口一起并用。

小伙伴随便一扔,就把皮球扔得很远。我用右手在地上摁住皮球,再顺着小腿、大腿,经过胸脯往上挪,才能平稳地托在手中——你能“脑补”出那个画面吧?

稍微长大些,我很想干农活,为家里分担一点。但最简单的锄头,我一只手根本控制不住。

我恨自己真没用!别人看我的眼光里,饱含着同情。我陷入了很深的自卑。

然而,我家还有更难的事。我父亲有严重的气管炎,不能干重活;母亲有智力缺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连萧山东片妇女最简单的“挑花边”都做不来。我童年记忆最深的场景就是,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呼哧呼哧喘着气,其他人一声不吭,家里一天到晚都暮气沉沉。

我14岁时,一直被病痛折磨的父亲去世了,他才66岁。我牢牢记着父亲临终前盯着我左手看的,那双饱含忧愁的眼睛。

大家对我的这份情,我永远记得,日后要报答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比我大许多的哥哥分家单过了,三个姐姐也出嫁了。只剩下残疾的我与母亲相依为命。

村里对我们娘俩,时不时地接济、照顾,乡亲们也常带着吃的用的嘘寒问暖。我至今记得他们的好。

1981年春,一位邻居大哥在围垦一带养鱼,叫我去打零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一个月后,我拿到18元报酬,这是我第一次获得“巨额”奖金。

我信心大增:我要靠自己生存,我要照顾妈妈,我要做大事情!

两年后,渔场停业了。但我一靠自己钓鱼,二靠房前屋后种菜卖菜,到当年底挣了100多元!妈妈看着我拿回的钞票,再看看我的左手,说不出话,哭了。

1987年8月的一天,台风夹着暴雨,刮倒了我家的茅草屋。半夜,我被惊醒,搀着妈妈躲到家里唯一结实的八仙桌下,两双眼睛盯着旧锅碗瓢盆在水里漂。

天亮后,除了那张八仙桌,我们一无所有了。村里让出几间空闲的房子,让我们母子暂且安身。

这可不是个长久之计。1991年底,我靠着种菜打零工挣的700多元,加上村里补助的500元,十多位亲戚朋友凑的1000元,又借了1000元,盖起总计70平方米的两间平房。

两年后,我把借的钱、亲朋好友凑的钱连本带息都还清了。

建房的日子,村干部和乡亲常常过来问,需要什么尽管提。他们很感慨:“宜建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啊!”

大家对我的这份情,我永远记得,日后还要报答。

“既然你嫁给了我,我就要对你负责”

我借的钱是怎么还清的呢?

1992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一位邻居让我去他的建筑工地上干活。他知道我的手不方便,就不让我做泥瓦工,让我管后勤。

到了年底,说好30元一天的工钱,他有心帮我,按50元的标准结账。

看我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他介绍了一位来打工的贵州女子。这也是个苦命人,得了哮喘病,走几步就要歇一歇。也许是同病相怜,当年我们就结婚了。

婚后,妻子去外面打工,做了几个月,身体实在受不了。她怕给我添麻烦,说要回老家。我说:“你就这样回贵州,肯定也生活不好。既然你嫁给了我,我就要对你负责。”

我送她到杭州城里看病,又带她去广州找专家治疗,前后花了不少家底,但总算控制住了病情,她除了不能做重活,日常生活能应付了。

考虑到妻子的身体状况,我们在杭州城里开了一家卖日用百货的小店。几年后一个转机降临,一位老客户有一家地段很好的店铺要转让,当时有四五个人想盘下。

我和老客户交往多年,他了解我做事实在,也知道我这样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不容易,最终决定以合适的价格转让给了我。

这家店铺就在西湖景区,人流量大,生意自然也好。妻子守店,我进货。我们都能吃苦,加上我头脑灵活,什么季节什么商品好卖,市场行情把握得灵清。两年间,我们积攒起90多万元的收入。

2002年,我把老家的旧房拆了,盖起两户连体的二层楼房,还为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请了保姆。

我面对的是市场经济,不能再靠同情过日子

万万没有想到,新楼房建好正在装修时,78岁的母亲去世了。和当年父亲临终前盯着我的手的担忧不同,母亲走前,虽然也看着我的手,但嘴角有一丝笑容。

妈妈是在欣慰我过上好日子了呢。但她自己呢……我哭得呼天抢地。

“要干大事业”,年轻时的誓言我没有忘。妈妈走了,我不能报恩,但我可以回报社会,感谢一直关心我的人,帮助和我一样身体有残疾的人。

萧山南阳的传统产业就是制伞。2002年,我办了一家制伞厂,其实只能算小作坊,招了10多名残疾工人,都是本村和邻村的,是我挨家挨户上门请来的。开业时,我意气风发。

可是,刚建厂,就遇到了2003年“非典”疫情。16万把伞全都卖不出去。

那段时间,把我愁得!我想了许久,以前是乡亲们同情我,让我卖鱼、卖菜、打零工,挣点小钱养母亲。现在呢,我面对的是市场经济,不能再靠同情过日子了。

那刚招的残疾工人怎么办?我的生活是有了好转,可他们才刚起步啊。我以亏损价卖掉了积压的雨伞,厂子才得以周转下去,工人的工资才发得出。

说是出省“考察”,其实我是背着一捆成品伞,一个人去的

有信念的人,是压不垮的,无论身体条件的好坏。我的左手不行,但我还有脚和脑袋,还有另一只手。

2003年12月,我先后去了长沙、贵阳、上海、广州、深圳“考察”。为什么都是南方城市?雨水多,伞好销嘛!

我的设想是,制伞毕竟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浙江省内同类企业多,利润低。要活下去,只有往外面跑。

说是出省“考察”,其实我是背着一捆成品伞,一个人去的。以我这样的身体条件,旅途上的坎坷可想而知。

在去贵阳的火车上,列车员和许多旅客看我背着、抱着的全是伞,都来帮忙。有的帮我打开水,有的给我指点生意上的“迷津”。

2004年3月,一个雨天,我在上海城隍庙推销伞时,碰到在那里开店的一位绍兴老板。他看我背着伞挺辛苦,招呼我进店歇脚,然后详细询问我的经历。

听完我的介绍,他说:“我虽然是个健康人,但创业经历和你一样,都是不容易的。我佩服你的勇气,这样吧,我们可以建立长期合作,我来卖你的伞!”

我们合作了8年。只要他一个电话,早上打来,下午货就送到。晚上打来,凌晨就送到。有专门的送货司机,从没有耽搁过一次。

出门在外,也出过意外。有一次在湖南某地车站,几个“碰瓷”的小年轻找上了我。

当时我背着几十把伞,被他们撞得踉踉跄跄。其中一人反咬一口,说我把他撞伤了,要我赔偿。我要辩解,马上又围过来三四个人,对着我推推搡搡。

我费劲地放下伞,站直了腰,盯着那些人说:“小伙子,你看我这个样子,是惹事的人吗?”

领头的那个人打量了我一番,目光盯在我的左手上。空气好像凝固了。过了一会儿,领头的挥了挥手,这伙人离开了。

我至今认为他们不是恶人,只是犯了糊涂。希望他们以后都能走正道吧。

在其他城市,我也遇到过不如意的事,但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我心里明白,大家是同情我的身体。可是,我更愿意大家看我的时候,脱去我身上那层“残疾”的外衣。

我庆幸自己又抓住了商机

2005年,我的伞厂年产量达到120万把。30多名工人,有一大半是残疾人。村里很支持,给了闲置的空房,让我把厂房扩到了2000平方米。

我回报社会的力度也不能小了。

根据周围村镇残疾人的伤残程度,有劳动能力的,我就请到厂里工作。其余的残疾人,我就请他们在家“代工”。生产旺季时,在厂和在家的残疾工友,几十人一天的工资总额就是上万元。

普通工人做伞骨架上的配件,工钱是每把3角5分。同样的活残疾工人做,工钱是4角到4角5分。

邻村有一户人家是贫困户,家里只有两人,母亲年纪大了做不了重活,儿子是聋哑人。我想起了当年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每天让人把伞骨架给母子俩送去,等加工完再取回来。这样至少保证他们一年有1万多元的额外收入。

到今年,总计有600多名残疾工人在我们伞厂工作过,家庭“代工”的残疾人有100人。

所有对弱势群体的扶持,都要落实到产品销售上。特别是伞这样的小商品,企业对市场行情的把握一定要灵敏。2015年,我在整理订单时发现,深圳的订单量骤减。

原来,这座改革的“桥头堡”又走在了前面,许多实体店都改成了“网店”。我立即领悟其中奥妙,马上调整销售战略,和“网店”达成合作意向。

这些年,我们面向“网店”的销售额连年递增。我庆幸自己又抓住了商机。

我一个人过上好日子,这不叫成功

你刚才上楼时,是不是看到车间里热火朝天?我告诉你,2024年是制伞行业的“寒冬”,很多同行日子不好过,但我们厂做到了盈利。

怎么做到的?首先我给管理层集体降薪,包括我自己的薪水。然后召集工人,问大家能否接受部分降薪,熬过这段时间再补回来。

一般情形下,涨薪容易,降薪难。但他们都是厂里的“老人”,了解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为人。大家都表示愿意,“和厂子共渡难关”。

“寒冬”季,其他伞厂一周开工4天,我们厂7天全部开工,工人们干劲大,因为有“热销”订单。一半来自十多年的老客户,一半是近年新结识的“网店”。客户还把当地伞业行情随时告诉我,让我好调整销售策略。

月薪降了,但厂里的雨伞、阳伞比往年销售好、产量大,工人收入反而向“疫情”前的最高水平看齐,人均月收入达到7000元。即使在家“代工”的残疾人,每月也有3000多元。

对一家劳动密集型、残疾人比重大的企业,这个成绩很棒了。

你问我怎么想的?还是那句话,看到这些残疾工人,我就想到了过去。将心比心,我对他们的一切帮助,我都愿意。

对我妻子的兄弟姐妹,我也尽力帮助,无论他们在贵州做伞品代销,还是来萧山打工。妻子在我困难时候嫁给了我,我对她和她的家人,也应该有所付出。

一个做企业的人,如果对家人都不好,谁能相信你会善待社会上的其他人呢?

2006年,在萧山区残联的关怀下,我牵头成立了“南阳街道残疾人伞业加工联合社”,为残疾人培训制伞技术,还将制伞所需材料和配件送货上门,方便残疾人居家就业。

我知道残疾人就业有多难。能帮他们致富最好,即使不能致富,至少让他们的生活往前跨一步。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政府的支持和社会的帮助。有了能力,我就要回馈给大家。我一个人过上好日子,这不叫成功。越来越多残疾朋友,靠自己的劳动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才是我理想中的大事。